我在這里察覺到他似乎有一些不敢表達的真實情緒，比如憤怒、不滿、嫉妒……

    我猜想他在生活中可能是一個道德感較強的人，甚至是人們口中的老好人，壓抑了過多的負面感受，只敢在黑暗中稍稍透露。哪怕是面對我，一個陌生人，他也難以展露自己消極的一面。

    在人的一生中，會有許多遭遇，有好的，也有壞的。相應的，會產(chǎn)生許多不同的感受，有的積極陽光，有的消極黑暗。

    無論是哪一種感受，都是真實的，是有因緣的。

    如果一個人只允許自己擁有正向的一面，拒絕負向的一面，那么，被壓抑的能量可能會進入人的潛意識中，持久地存在、累積，或許會在某個時刻突然爆發(fā)，抑或感到持續(xù)地不適、抑郁。

    所以一個永遠不會生氣的君子形象往往是以壓抑為代價的，反而在將來更會有沖動行為、報復行為的風險。

    還是那個道理，任何一種能量都渴望被尊重、被理解。

    所謂理解萬歲，一個人最需要理解的，首先是自己。

    不過在這里，我對于他的這種矛盾和猶豫也是理解的，咨詢師重要的素養(yǎng)之一，就是耐心。

    “你說是自己的問題，是覺得不應該對她有那些情緒嗎？”

    一貫的沉默之后，他說：“是吧。我說了，我也不清楚。她也沒做什么，只是例行公事?！?/br>
    他說的例行公事是什么？

    “可以說得更多些嗎，比如，她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你對她的感覺是什么？”我迂回地發(fā)問。

    “她……我以為她是一個真正有實力的人，一個懂行的人。原來不過如此，不值一提?！?/br>
    又停下了。

    “聽上去，她令你很失望？”

    “……她讓我們每人都上交一份方案，結(jié)果她最賞識的還是卷毛。這種人的東西，全是東拼西湊，照搬別人，無非裝得積極罷了?！?/br>
    “那她對你的評價是什么呢？”

    他的語氣弱下來：“沒有答復?！?/br>
    “沒有答復？是因為什么呢？”

    “忙吧。呵，或者，她覺得我不值一提?！彼Z氣里有輕輕的自嘲。

    “為什么會認為在她眼里你不值一提呢？”聽上去這是一個很低的評價。

    “不知道?！彼坪跤植辉敢馍钊肓耍拔乙膊恢罏槭裁醋约河心切└杏X。她的眼睛，我懷疑是因為她的眼睛，我認得，是夢里的那雙。是這眼睛，讓我不舒服……”

    這個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哦？她的眼睛怎么了？”

    “我想起她的時候，想起她的眼睛，就……我現(xiàn)在不舒服。”

    看起來那雙眼睛在當下就引起了他的反應。

    我回想那個夢境，那雙眼睛直視著他，避無可避，哪怕最后他用盡渾身解數(shù)，也未能逃脫。

    她的眼睛究竟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僅僅是因為工作上的分歧，就使江斌對領(lǐng)導產(chǎn)生了這么強烈的情緒嗎？

    從江斌的講述來看，他自己也覺得這不是一件大事：“她也沒有做什么。”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分歧，還會是什么原因呢？他并沒有說出自己和領(lǐng)導有什么別的交集。

    難道真的因為她的眼睛有什么特殊之處，而他對這種眼睛會有反應？

    她的眼睛會有什么特殊的呢？

    我再次回憶那個夢境。在那里面，眼睛是什么樣的存在？是一束不停注視著他、囚禁他、令他恐懼的目光。

    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幅畫面，在那間黑暗的囚室里，只有一束亮光，就是從墻上小窗口透進來的那道光線，隨著那束光透進來的，是那雙眼睛的目光。

    始終有一束目光投在他身上。

    我想到了一個問題：“在你過去的記憶里，還有類似的感覺嗎，有沒有誰的眼睛也讓你感覺不舒服呢？”

    他沒有回答，聽筒里的呼吸聲變得粗重：“不知道，沒什么可回憶的?！?/br>
    他似乎已經(jīng)不想再說了，咨詢時間卻還未結(jié)束。

    我岔開了話題：“你在工作之余有什么興趣嗎？”

    “有?！?/br>
    “有什么呢？”

    “打游戲，上網(wǎng)，還有……做點自己喜歡的事?！?/br>
    “做自己喜歡的，是指打游戲、上網(wǎng)之外的其他事嗎？”

    “呵，嗯?！?/br>
    他又發(fā)出了一聲輕笑，但這次不像自嘲。

    “做什么事呢？”他沒有主動說，但我想多問一些。

    “嗯……下次吧，下次我發(fā)給你看?！?/br>
    他還是沒有直接告訴我，留下了一個懸念。這個叫江斌的男生總是給我很多神秘的感受。

    二

    兩個星期以后，他在郵件里給我發(fā)了一個壓縮的文件夾。

    我打開來看，里面有一些圖片，還有一個程序。那些圖片色彩斑斕，奇形怪狀，都是經(jīng)過專業(yè)的美術(shù)加工和電腦軟件生成的，風格獨特，場景不一。

    我不清楚這些圖片的具體用途和內(nèi)在含義，但不得不說，真的好看，是富有想象力的畫面。

    除了圖片，這里面還有一個程序。點開程序，屏幕瞬間黑了下來。

    我以為電腦出了什么問題，動動鼠標，不一會兒，屏幕中心出現(xiàn)了一團微弱的白光。

    我想看清那是什么，又用鼠標隨意點了點。

    那微光一下子放大了許多，在那團光的前面，有一個人的身影遮擋了光線，照亮了他的右肩和一側(cè)的臉頰，另一側(cè)仍在黑暗當中。

    但還是太暗了。

    剛這么想著，就見那人的臉龐一點點地清晰起來。

    還有他的上半身。

    他正坐在一張桌子的前面，抬頭看著屏幕外面的我。

    啊。

    是他！

    這不正是我夢里見到的那個年輕人嗎？

    江斌。

    怎么夢中的情境又出現(xiàn)了？

    我心下一驚，按下了左上角的退出鍵。電腦反應得很靈敏，剛按下退出，屏幕上顯示的畫面就回到熟悉的桌面。

    而我這時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jīng)退出那個程序了。

    原來那個畫面，是一個程序……

    大概是最近怪夢做多了，太過敏感，所以看到這個一時就不淡定了，還以為又是什么怪事。

    有人把夢中的情境做到程序里了，還能是誰呢？除了我，就只能是他了吧。

    那，這個程序是……

    我重新打開了程序，看到結(jié)束，總共有三分鐘左右。最后，我有些看懂了，不過心里仍有頗多的好奇和驚嘆，期待在接下來的咨詢中能夠向他了解。

    在接下來的幾次咨詢中，他漸漸與我交流得更多，而我的猜想也得到了印證。

    這個程序就是他做的。

    讓我沒想到的是，這些圖片以及這個程序都出自他自己的設計，而這些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他告訴我，他原本就喜歡美術(shù)，跟著老師學了許久，也自學了設計。本想著報考美術(shù)學院，最后卻不能如愿，學了計算機編程，成了一名程序員。

    他現(xiàn)在的主要工作是寫代碼，因為公司規(guī)模不大，部門職能劃分不清晰，所以有時也兼做頁面設計等。

    不知道從何時起，他重新開始在工作之余做起了設計。

    因為學習了計算機，他使用的主要工具都是電腦軟件。最開始是一些圖片，后來有了場景、人物、情節(jié)，衍變成一小段動畫、游戲小樣。

    他發(fā)給我的是最新的一段作品，他想把夢境里的詭誕表現(xiàn)出來，或許能夠帶給人很不一樣的游戲體驗。

    就我了解，一個游戲光有設計是不夠的，需要其他分工和團隊支持。

    他笑笑說，自己有志同道合的同類。我這才進一步了解到，他在網(wǎng)絡上找到了信任的網(wǎng)友，也是同行。

    不過他一直未曾暴露自己真實的身份，只是在網(wǎng)上進行交涉和合作。

    而他的設計在虛擬的網(wǎng)絡圈子內(nèi)已經(jīng)小有知名度，他們總是略帶欽佩地喚他的昵稱——老江。雖然他年紀不大，但在這方面的鉆研絕對算老資歷了。

    不過最近，他好像遇到了一些阻礙。雖然他在講述時，沒有著重強調(diào)這一點。

    不過我卻不認為它無關(guān)緊要。

    他沒有意識到，他近來的情緒波動，或許有很大一部分來源于此。

    “懷疑吧，可能這事沒意義。唉，不說了?！?/br>
    “怎么了？”

    接著，他告訴了我一些難處。

    像他們這樣的獨立游戲制作人，想要真正做出成績很不容易。

    想掙快錢的兄弟，做了些低俗的東西，很快被封了。

    而他們想要走的是更精良的道路，這條路需要更大規(guī)模的團隊，更多的投入?，F(xiàn)在資本市場浮躁，要讓投資者看到，他們還需要獨自支撐很長一段時間。

    我也能夠理解，如果不只是當作興趣，而是真的想要做出大眾認可的產(chǎn)品，那必然不容易。

    不過聽到這里，我并沒有覺得這對于他是多么不可突破的困難。

    果然，又是一陣沉默過后，他說道：“更何況，這也可能是全無意義的一件事?！?/br>
    他又一次提到了“無意義”這個詞。

    “為什么會說是無意義的呢？”

    “這個……我也不知怎么說。不知怎么定義有意義，還是無意義，就是一種感覺吧，我常常有這種感覺，或者說是懷疑，懷疑很多事，懷疑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