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頭已然只有哭泣之聲，皇后看著眼前的地下，眼眶也漸漸泛紅。

    她的雙眼里有悲憤，有遺憾，有心傷，也有頹敗。

    “我雖然母儀天下，養(yǎng)了三個兒子，竟然卻沒有一個如我之愿，順我之心。可見我愧當這賢后之名。沒有替大周栽培出來一個名正言順的皇儲，是我的失敗?！?/br>
    “母后！”燕王膝行上前，抓著她的手，“大哥他在哪兒？兒臣這就去找大哥，我把真相全都告訴他，我讓他回宮來！”

    “晚了?！被屎笠灿隽搜蹨I，“他從來未曾在宮中住過一日，他不知治國之策，不知帝王之術，哪怕是七年前他回到宮里，也才二十多歲，仍然大有可為。

    “可他如今已經(jīng)三十出頭了，就算他現(xiàn)在重新開始，最起碼也得學上好幾年，而皇上的身子，你覺得還能撐上這么多年嗎？”

    她垂著淚眼看著面前的少年：“你耽誤的不是他，也不是我，你耽誤的是大周！是全天下剛剛迎來安定的黎民百姓！

    燕王似被嚇住了，他惶恐的退后：“我沒有想這么多……我其實想著，我也不是個長壽之人，等皇上冊封我為太子，過兩年我死了，在我死之前我就把真相全部都告訴給大哥，那時候也不耽誤他再回來繼位！……母后……”

    他的臉上沒有了一絲血絲，喃喃的語無倫次：“那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皇后沒有說話，她無力的看著前方，“你現(xiàn)在該做的，是把這個秘密在皇上面前死守住。然后，等著干清宮那邊下旨冊封你?！?/br>
    “不——我不敢——”

    “你必須敢！”皇后站起來，右手用力的抓住他的胳膊，“我如今不用你治理朝政，你只要頂著皇儲的身份住進東宮，你就給我坐在那里，讓天下人安心！”

    燕王呆呆的望著她，連哭泣也忘記了。

    門外的傅真深吸氣，手上傳來刺痛，低頭一看，只見左手的手指竟然已經(jīng)讓她掐出了血印子。

    皇后說的一點都沒錯，就算不去管燕王的身世，就憑他的品德，憑他做事的不顧后果，憑他那一槍偏聽偏信和沖動，他也不看皇儲之位，但是大周實在多災多難，再經(jīng)不起一點的變故了。

    倘若目前宮中唯一的一個皇儲人選都被世人知道不是皇家血統(tǒng)，那四野必有動蕩。

    關鍵此刻西北還有亂子，大周此刻再生內(nèi)亂，那就直接中了有心人的下懷！

    想到這里，她情不自禁的往宮外方向投去一眼，楊奕顯然是一個知曉大義之人，否則他不會為了向朝廷遞出情報而暴露隱藏了二十多年的身份。

    無論如何，情勢走到當下這一地步，皇位最終由他來繼承，已經(jīng)是唯一正確的走勢了。

    而由曾經(jīng)參加過平定天下之征途的皇長子來接掌江山，毫無疑問也更加有說服力。

    但傅真不知道楊奕得知這一切之后會怎么想？

    積壓了二十多年的心酸和委屈，他將會如何安置？

    思緒剛亂飛到此處，身后就傳來了“吱呀”的開門聲。

    殿門開處，皇后站在門坎之下，憔悴的面容讓人望之心疼。

    “娘娘保重……”

    此時此刻傅真也不知該說什么好，只能道出這樣一句了。

    皇后跨出門坎來，默然走到他面前，然后抬頭望著天空，幽聲道：“你都聽到了吧？”

    傅真默然點頭：“承蒙娘娘信任，臣婦全都聽到了?！?/br>
    “那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將你叫到這兒來嗎？”

    傅真頓了會兒，望著她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任何人都有保家衛(wèi)國的責任，我想大殿下也是?！?/br>
    皇后轉(zhuǎn)過身來，對上她的目光：“果然你能領會到我的用意?！?/br>
    傅真頜首。

    皇后道：“他可以不當周王的兒子，不當皇帝的皇長子，但大周有難之時，他卻有責任出一臂之力。

    “因為他也是大周的子民，天下興亡，他亦有責。所以無論如何，當下西北那邊的戰(zhàn)亂，他不能袖手旁觀，宮闈之中的這個難關，他也要幫忙度過?！?/br>
    傅真點頭：“娘娘，回去之后我會好好勸說大殿下。殿下對大月和東茲的情況都十分了解，有他在如虎添翼。

    “而且當初段若還囚禁了大殿下五年，這不單是殿下之恥，也是我大周之恥！

    “如今他放養(yǎng)在外的兒子，又野心勃勃卷土重來，這筆賬無論如何得清算?！?/br>
    皇后點頭：“正是?！?/br>
    傅真想了一下又道：“不過，臣婦卻也想替大殿下請個保護，殿下一旦參與，十有八九要暴露身份，一旦為皇上知曉他的存在，還請娘娘務必護佑殿下周全?！?/br>
    理智上來說，傅真認為楊奕的確應該回歸朝堂，可站在楊奕的角度說，就這么回來未免憋屈。更何況當年皇帝在決定舍棄他當誘餌之時，究竟是什么樣的心態(tài)尚且不為人知，往最壞處想，萬一虎毒食子的事情真的就發(fā)生在他的身上呢？

    即便皇后比起任何人來都更希望楊奕活得好好的，傅真也仍然想在此時提醒一句。

    皇后似胸有成竹：“我既然作此打算，自然會有萬全之策。端看你可愿意信我？”

    傅真俯身：“臣婦自然相信娘娘?！?/br>
    皇后點頭：“如此，我就等你的回話。天色已不早，我讓人送你回府?！?/br>
    這時候一直站在不遠處的太監(jiān)碎步走上來：“稟娘娘，半個時辰之前，東華門外的將領就前來傳話，說裴將軍在宮門外等候著將軍夫人?！?/br>
    傅真聞言訝了訝。

    皇后就望著她揚起了唇角：“該當如此。這小子人口冷面了二十年，如今也知道疼人了。

    “你便去吧。別耽擱了。”

    傅真福身下拜，其身的當口順勢看了一眼門戶大開的殿門里頭，然后才退下了庭院。

    第369章 枷鎖

    傅真乘著軟轎來到東華門下，宮門下將士開了門，坐在馬上的裴瞻還穿著盔甲，他聞聲抬頭，然后翻身躍下，迎著傅真大步走來。

    月光從頭頂灑下，將他映照得如同從天而將的天神。

    “你終于出來了?！迸嵴八扑闪艘淮罂跉?。

    傅真輕輕點頭，踮起腳來，抬袖將他額角的薄汗擦了擦：“一直在這兒等嗎？”

    “聽楊彤說你來這兒了，我就直接來了。”

    傅真把手放下來：“那我們回去吧?！?/br>
    裴瞻點頭，然后彎腰將她抱起，大步走到馬下，將她放到了馬背上。

    傅真在馬背上笑起來：“嚇我一跳?！?/br>
    裴瞻也仰頭笑著，然后上馬，一手纜著她，一手牽著韁繩，朝著街頭馳騁而去。

    回府后裴瞻習慣地要去耳房，傅真拉住他：“別走。”

    裴瞻停下來。

    傅真道：“你不想知道皇后娘娘為什么傳我入宮么？”

    裴瞻有些猶豫：“想知道，可是已經(jīng)太晚了。”

    “沒關系。”傅真拉著他往屋里走，“這事很重要，必須馬上告訴你。”

    ……

    皇后帶著傅真走了之后，裴昱夫婦也立刻入院重新與楊奕重新見了面。

    從前楊奕還在周軍大營里的時候，裴昱跟著父親在營中，彼時也才是個意氣風發(fā)的小伙兒，和楊奕自然接觸頗多，后來他陡然失蹤，跟隨在皇帝身邊的這些將領沒有不為他痛心的。

    這二十多年過去，沒想到他竟然好好的，而且還回來了，在眼下皇位傳承陷入危機的當口，他以如此高大健壯的形象出現(xiàn)，無疑給了裴家這樣朝廷的中流砥柱莫大的振奮。

    裴夫人親自備好了茶點，留下楊奕來敘舊，楊奕對少年時的事情還記憶猶深，只是對他們懷有的期望反應淡淡，裴昱是個明白人，話題點到為止，接而就說起了這些年來西北的狀況。

    楊奕對大月東茲兩國從前至今的狀況侃侃而談，大多時候都是在陳述事實，偶爾在表達觀點時也很溫和。

    裴昱一路聽下來，只見他不論是在提及當初在大月被囚的那五年，還是提到這些年來所遭受的追殺，自始至終都很平靜，全無憤世嫉俗之意，如果不是先前聽傅真講述過他這段坎坷的過往，誰能想到他還有如此之多的心酸？便覺其心境城府遠非廢太子及燕王可比，一股打心底里的欽佩便也油然而生了。

    大周經(jīng)歷過多番波折后，朝野上下都需要強心的藥劑，而當皇帝已然力不從心之時，有個閱歷豐富又有著大是大非的皇室子弟出現(xiàn)無疑是個利好消息，哪怕他不愿當太子，不屑要這皇位，他能坐鎮(zhèn)皇室之中也是好的。

    這一留便留到了月上中天，裴昱極盡誠意挽留楊奕留在裴家住下，楊奕也推辭了，于是裴昱只好親自護送他回到萬賓樓。

    回來后正巧門下說傅真和裴瞻也回來了，實在忍不住想去問問傅真這趟進宮發(fā)生了什么，卻被裴夫人給拉住了。

    裴夫人道：“大殿下執(zhí)意不肯留宿裴家，一看就是不想跟我們這些重臣來往過密，也是想跟朝堂保持距離的意思了。這個結不是三言兩語能解開的，何必急在這一時呢？”

    裴昱聞言嘆了口氣，也就作罷。

    東跨院這邊傅真將今夜之事從頭至尾向裴瞻說畢，裴瞻也震驚得啞然了許久。

    這么多年里，燕王一直被養(yǎng)在深宮，朝上朝下對他的印象就是一個溫柔而多病的少年皇子，將來就是一個蒙受著皇室蔭庇的王爺。哪怕皇后對燕王的保護的確過于周到了些，但在朝中還有個太子的當時，這些并不算什么，誰又會想到這后頭竟然還藏著燕王隱秘的身世呢？

    “所以娘娘的決定是，還是順勢而為讓燕王當太子，先擺平大月和東茲那邊再說？”

    “沒錯。”傅真點頭，“她先前警告了燕王，命他不許透露任何風聲出去，我想這個時候如果大殿下在世并且還就在京城的消息傳到皇上耳中，無論他當初對舍棄大殿下當誘餌是怎么想的，對他來說都會造成沖擊，這對于穩(wěn)定朝局不會是件好事?！?/br>
    裴瞻沉吟：“如果皇上有任何閃失，就算大殿下突然現(xiàn)身，這個危機也不會如我們所愿順利過渡。事出突然，到時總會有人難以接受他的存在，又或者會有質(zhì)疑。娘娘的決策是對的，此事須得從長計議。姓連的還在暗中作妖，除去這個毒瘤才是當務之急?！?/br>
    “正是。”傅真點頭，“你那邊西北查探到的軍情應該還有些日子才到皇上手上，趁這段時間，我們要盡全力說服大殿下加入對敵陣營中。先同心合力把東茲的危機解決了，然后宰了連旸，將大月余孽斬草除根，才能集中力量護佑朝堂平穩(wěn)過渡。”

    裴瞻在屋里來回走了兩遭，停步在簾櫳下：“大殿下心性堅定，經(jīng)歷過那么多的坎坷，他的意志不是輕易能轉(zhuǎn)移的。明日你就先去將今夜之事先告知于他吧，在想到更好的辦法之前，目前只能盡全力促成他與皇后娘娘母子相融。

    “我與少旸最近在cao練兵馬，如果西北有動亂，我們隨時都要出兵增援，耽誤不得?！?/br>
    “我知道?！备嫡嫫鹕?，“你就去忙你的好了。明日一早我就去萬賓樓?！?/br>
    裴瞻扶著她的肩膀點頭，然后揚聲喊來紫嫣：“給少夫人備水洗漱?！?/br>
    ……

    這一夜對楊奕來說，好像天長地久一樣漫長。

    從裴府回來后，他如常洗漱，更衣，又如常躺在床上，平靜地望著帳頂。

    這一望竟然就望到了天際泛白。

    賀昭端著熱水進來時，看到兩眼睜睜的他，門下怔了怔，然后放下水盆上來。

    “看起來主公又是一夜未睡?！?/br>
    楊奕趿著鞋子下地，坐在了窗前。

    天色才蒙蒙亮，已經(jīng)是中秋時節(jié)了，庭院里的幾盆菊花已經(jīng)結上了薄霜。

    賀昭擰了帕子遞到他跟前：“主公，先擦擦臉。”

    楊奕接了帕子，擦了一把，走到水盆邊自行清洗。指間水一下下地流入盆中，在靜謐的早晨里格外響亮。

    水聲靜止之后，楊奕終于直起了腰來。他低頭看著水盆里自己的倒影，兩手撐著洗臉架，把頭又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