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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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月塵卿好整以暇,正在書房批閱奏折。一頭銀發(fā)用玉冠束起,只額前飄落兩縷,清絕出塵。聽到游景瑤毛手毛腳跑進(jìn)來的聲音,竟是連眼皮也不掀一下,恍若未聞地提筆朱批。 游景瑤跑進(jìn)書房,繞過屏風(fēng),直接來到了月塵卿面前。 “少主,”她眼睛圓溜溜地鎖在月塵卿身上,低頭在腰間摸出什么東西,遞到他面前,“還給你?!?/br> 月塵卿長睫一顫,輕佻地抬了抬。 自己的鳶尾香囊正躺在她兩只粉嫩掌心里,她竟然將他的香囊這么直挺挺地送到他面前。 像是一種無聲的羞辱。 月塵卿徐徐揚眸,眼神前所未有的涼薄,面色實在算得上不好看。 面前少女今日衣著分外潦草,外頭裙衫的一排繩扣系錯兩顆,連頭發(fā)也沒有束,就松松散在肩頭,發(fā)尾還打著卷,看上去著急得不行。 他沒有回答,也沒有去接。 游景瑤見他毫無反應(yīng),有些急眼了,這次直接開門見山:“少主,我想要回我的東西?!?/br> “你的東西?”月塵卿像聽見了什么笑話似的,終于舍得動動唇,“那是我大哥和三弟的東西?!?/br> “他們已經(jīng)給我了!”她急得跳腳。 這么一句出來,書房陷入短暫緘默,月塵卿直勾勾地望她,鬼使神差道出一句:“本尊拿自己的跟你換?!?/br> “不要!”游景瑤又將那紫色香囊送到月塵卿面前,幾乎要懟到他臉上,“你還給我,我也還給你?!?/br> 她說得篤定,給的堅決,就好像他的香囊是塊燙手山芋,忙不迭要甩掉一樣。 月塵卿忽然心里一陣奇異的針刺之感,他從未感受過這是種什么感覺。 這是拒絕? 青丘上下,乃至玄界眾生,還從沒有人拒絕過他。 “為何不要。”他眼神微微失焦地看著游景瑤,目光卻涼如鋒刃,像沒有目的的飛刀,不知要射往何處。 游景瑤看著月塵卿第一次露出這種堪稱迷惘的表情,也是微微愣了愣,卻依舊沒有削減她的架勢和焰氣:“因為這是人家送我的,你就是不能輕易拿走。” “若本尊就拿了呢。”他盯她。 “你……” 游景瑤這一刻當(dāng)真驚訝,這句話竟然是從月塵卿嘴里說出來的,這話這么小孩子脾性,像孩童爭搶玩物時斗狠似的。 怎么聽怎么詭異,反正絕不是冷艷高貴的青丘狐尊該有的臺詞。 她眼神忽地掃到月塵卿眼下沒來由的一團(tuán)青黑,這一片深色在他素來白皙的臉上顯得頗為突兀。 這么濃郁的疲態(tài),月塵卿這幾日都沒睡好? 游景瑤沒來由地忽然心軟了軟,原本有些咄咄逼人的神色也收斂了些,許久過后,嘆了口氣:“那你說怎么樣才肯還我?” 月塵卿低著琉璃眸暗暗咀嚼著她對他的稱呼。 “你”。就這么剛才幾句話,她就開頭叫了一聲少主,其余全都喚作“你”,毫無尊卑。 從前她可是畢恭畢敬,語氣甜稚地一口一個“少主”“尊上”,恨不得換著花樣喊他開心。 她在生自己的氣。她怪他把宮雪映屏走,叫她去療傷,他還咬她。 “下午茶?!痹聣m卿忽然沒來由地吐出三個字。 “?”說什么呢? 游景瑤迷瞪瞪的:“……什么下午茶?” “你說之前那一次不算,要補上下午茶?!痹聣m卿毫無波瀾地念出這一句。 游景瑤完完全全呆住了,他是在說之前晴方湖一事,她沒有赴約,而是把宮jiejie騙去了,不過游景瑤是真沒想到月塵卿竟然記得這件事,還要她補。 “意思是補上下午茶,你就把香囊還我?”游景瑤疑惑地歪歪腦袋,試探問道。 他點點頭,看上去魂不守舍,好像沒有在思考。 游景瑤了然:“那好,那就明日下午補上,少主也要記得把香囊?guī)磉€給我。” 說完她不再強硬,而是將月塵卿的香囊抓在手里轉(zhuǎn)身離開,垂在腰間的栗色發(fā)卷隨步伐輕輕搖晃,松鼠尾巴似的一彈一跳。 月塵卿望著她離開的背影,指節(jié)一下一下地扣著酸枝木桌案,過了許久,才重新拿起狼毫筆批閱奏折,動作緩慢又機(jī)械。 誰知后續(xù)半個時辰,他就看進(jìn)去一本公文,連硯臺里的墨干涸了也渾然不覺。 …… “你說少主喜歡吃冰的甜點?” 綾香點點頭:“是的,從前我們服侍尊上的時候,尊上最愛用的一道甜點叫‘瑞雪裹’,外頭是一層韌糖皮,里頭的餡料是將天青花蜜打碎了揉在冰碴子里,尊上可愛吃了,夏日有時一天能用上一盤?!?/br> 游景瑤撓撓腦袋,一對雪白耳朵被她抓撓得來回擺,看上去頗為彈嫩。 她這次是真心想要回月長風(fēng)的香囊,以月塵卿那個詭譎性格,若是不高興是絕不會還她的,那就只能做這道甜品哄一哄他了。到時帶著親手做的小甜點給月塵卿補上下午茶,她再撒撒嬌、說些好話,不愁月塵卿不把香囊還給她。 游景瑤篤定捏拳,此計可行! 這道“瑞雪裹”聽起來就叫人饞涎欲滴,她在現(xiàn)代就愛好烘焙,來到玄界許久,還未得機(jī)會做過什么甜點,這次剛好過過手癮。 “做‘瑞雪裹’的原料在哪里?” “在儲冰室,奴婢帶娘娘去?!?/br> 半炷香后,游景瑤跟著綾香來到了儲冰室。 綾香她們每日都有大女郎分配的任務(wù),游景瑤不好意思讓侍女們陪著自己瞎鬧,于是將她們?nèi)计亮嘶厝ィ氉砸蝗俗哌M(jìn)儲冰室尋找。 這種天青花是青丘特產(chǎn),耐凍喜寒,產(chǎn)量極少且只在嚴(yán)冬開放,綻放三天之內(nèi)必然凋謝。極短的花期使得天青花蜜成了稀缺品,于是王宮侍者便將天青花蜜提前儲存在儲冰室內(nèi),以供不時使用。 這儲冰室通體用高山冰礦打造,墻體極厚,且不透光,為了不影響冰室溫度,里頭連盞燭燈都沒有。 游景瑤剛踏進(jìn)來就感覺有些胸悶,這畢竟是間黑乎乎的小屋,她本身恐懼幽閉,進(jìn)來的時候難免有些許不適,好在她自己就提了一盞亮閃閃的八角宮燈進(jìn)去,將整間冰室照得通亮,并不會感到十分難受,只是呼吸的幅度略微大了些。 她提著宮燈翻翻找找,在冰皿中提了一壺天青花蜜出來,又搗了些冰碴,裝在瓷碗里備用。 小狗晃晃耳朵,挎著小藤籃,正準(zhǔn)備美滋滋離開。 只是就在轉(zhuǎn)身的剎那,儲冰室大門忽然無端“砰”地一聲重重合上,帶起一股冷銳穿堂風(fēng),直將游景瑤手中的八角宮燈火焰吹熄—— 第30章 懷抱 月元霜站在遠(yuǎn)處, 眼神詭譎地望著那一道緊閉的門。 讓你不僅纏著二哥,還去撩撥大哥和三哥!她就僅有這么三個哥哥,如今全都圍著她一個人轉(zhuǎn), 月元霜早就想收拾收拾游景瑤, 今天正好抓到了機(jī)會。 誰叫游景瑤自己進(jìn)了儲冰室?她只不過, 只不過是順手帶起一陣風(fēng)把門吹關(guān)了而已! 月元霜為自己的行徑找到了滿意的借口,甩手就要走,真要離開時腳步還是滯了滯。 把人關(guān)在里頭, 會不會太狠了? 如今正是九月伊始, 儲冰室內(nèi)并不會太冷,頂多零度上下。 月元霜又狠心地捏捏拳,心想, 反正也凍不死人, 就把游景瑤關(guān)在里面凍一凍,也好長長記性,看她以后還敢不敢這么張揚。 大不了過兩個時辰她再偷偷回來開門好了。 月元霜撅起紅潤的嘴唇, 最后看了那厚重的儲冰室玄門一眼,隨即傲慢甩袖,飛身離開。 儲冰室內(nèi)。 游景瑤驚恐地握著手中已經(jīng)完全熄滅了的提燈,幾乎在一剎那間涕淚橫流。 濃郁的黑暗如同厲鬼撕咬著她的全部心神,耳邊無端響起尖銳嗡鳴之聲, 震耳欲聾。 四周空氣一瞬間變得無比稀薄,任她如何大口大口呼吸也填不滿胸腔, 喉嚨像被上了把生銹的鐵鎖,她只能像啞巴一樣張著嘴發(fā)出發(fā)出一些嘶啞的低聲, 像沉溺在永夜深海的一尾死魚,連擺尾掙扎的力氣都徹底沒有了。 儲冰室的四方墻面以冰川晶石鑄就, 墻體極厚,一陣陣磅礴寒氣就從這墻體漫延而出,四面八方涌入她的襟口,竄進(jìn)四肢百骸。 雖進(jìn)來的時候裹著毛襖子,卻還是抵不住這洶涌寒氣。 失重、寒冷與缺氧交錯之下,惡鬼揮鐮,勾動記憶深處的夢魘,一幀幀回憶在眼前閃現(xiàn)—— 那是一年深冬。 四歲的游景瑤蜷縮在朽爛的木質(zhì)衣柜中,眼淚糊了滿面。她捂著耳朵,耳畔充盈著衣架子扎入皮rou的聲音,母親扯著嘶啞的嗓子凄慘哭吼著,啤酒玻璃瓶在地上爆裂,一聲一聲直擊心底。 “你打我,打死我也可以,莫碰瑤瑤!” 母親被抽打得干嘔連連,喉嚨像被什么黏黏糊糊的漿液堵住一樣吐字不清。 “我打死你,再殺了那個孽種?!?/br> 那道陰狠的男聲桀桀獰笑,就在他話音剛落,遽然傳來女子的一聲尖銳嘶吼,隨即單方面的毆打變成扭打撕扯,尖叫不斷,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終于在一聲尖銳之物刺入血rou的悶響之后消弭殆盡。 警笛轟鳴,攣縮在衣柜的游景瑤卻惘然無聞,靈魂像脫離軀殼懸浮在半空中,嘲笑著她的弱小。 那個小小充滿潮濕霉氣的衣柜,至此成為了游景瑤終生的牢籠。 極度的驚恐與迷惘間,她在浮沉死水中忽然夢見誰的剪影,銀發(fā)流瀉肩頭,胸膛冷硬卻寬闊,就像溺水的孩子摸到了一根浮木。 那時在霰雪峰冰晶宮內(nèi),她憷惕驚恐,一伸手就捉住了月塵卿,不管不顧地?fù)溥M(jìn)他懷里,直到平靜下來才堪堪松手。 那時月塵卿沒有罵她,也沒有懲罰她,反倒靜靜地看著她的眼睛問她是不是怕黑。 可是這一次沒有了。 這里誰也沒有,只有她一個人。 就像當(dāng)時那狹窄的衣柜里,也只有她一個小孩,整個世界幻化成死寂地獄,只留下她獨自面對一切痛苦。 臉上掛著咸咸的粘液,不知是淚還是涕,栗烈觱發(fā)中,游景瑤陷入暈眩,身形逐漸模糊,輪廓在一團(tuán)柔軟微光中變得愈來愈小,逐漸縮減成一只白犬。 徹底脫力的那一刻,她手中的小藤籃驀然墜地,住滿天青花蜜的長頸瓷瓶在地上清脆碎開,暈開一圈濕黏。 …… 夜色漫入書房。 月塵卿百無聊賴地把玩著兩只香囊,長指輕易地將其當(dāng)成核桃一樣來回翻弄,神色晦暗不明,時而蹙眉,時而放晴。 門外忽然傳來誰咚咚咚的腳步聲,又急又快,不用猜就知道是誰來了。 月塵卿心頭無端拂過一縷煩悶,無聲無息地將兩只香囊收進(jìn)了袖中,抬眸一看,果然是月元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