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事情像是商量好的一般,全都緊著這幾天發(fā)生,薛問均昨天做筆錄的時候,沒遇上趙曉霜。如今,她有些不安地攪動著手指,面露難色。 “有事嗎?”薛問均蓋住草稿紙,收起筆。 “那天的事情謝謝你?!?/br> “不客氣?!?/br> 趙曉霜咬了咬唇,遲疑道:“那個,薛問均,你能不能不追究查勇亮責任了?。俊?/br> 薛問均并未露出什么苛責的表情,而是問:“為什么?” “就......假如他留下記錄的話,影響太大了。而且,他還要體考。”趙曉霜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點離譜,聲音越來越小??墒且幌氲讲橛铝谅淠难凵?,她就跟吞了根魚刺似的。 “體考在三月。元旦前他就會出來。你沒必要覺得耽誤。”薛問均將東西收進包里,“至于記錄,那不是我來決定的。他的主要責任不是跟我打架,是跟蹤。” 趙曉霜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薛問均繼續(xù)說:“跟蹤是犯罪的先行模式,這一次逮住給他警告,下一次他才會收斂。法律本來就是用來懲罰的,這是他要付出的代價?!?/br> “他不會把我怎么樣的?!壁w曉霜憋出這樣一句。 “那是因為你跑掉了。假如你沒有呢?你還敢做出這樣的保證嗎?” 趙曉霜表情愈發(fā)糾結,卻又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直到薛問均消失在眼前,方才如夢初醒。 身體第一時間做出了反應,她立刻朝著樓下跑過去。 薛問均剛騎上車,趙曉霜就忽然沖出來,抓住后座。 “他不是跟蹤我的人,他說自己是去送我回家的。” “他說你就信?”薛問均蹙眉。 “你不是也撞見過嗎?” “我什么時候——”薛問均頓住了。 買磁帶那晚,他的確見到過,但那時候查勇亮明明是在sao擾她,他記得她害怕得流淚的樣子。 “我是很害怕他。”趙曉霜低下了頭,“但他真的不會對我做什么?!?/br> 因為,他已經這樣跟著自己好幾年了。 “你什么意思?你早就知道是他在跟蹤你?” “不是,他不是在跟蹤我。我們——”趙曉霜抬起頭,已是滿臉淚痕,“我們是發(fā)小。” “我,查勇亮,還有劉東。我們是發(fā)小?!?/br> 3. 三人的父母以前都是醫(yī)療器械廠的員工,關系還不錯,三個小孩兒從小就在一起玩兒。之后趙父去了醫(yī)藥公司上班,從家屬樓里搬到了現(xiàn)在的安置房里。查父覺得拿死工資一輩子也發(fā)不了財,于是辭職轉行賣起了豬rou。 大人們之間的感情因為很多因素逐漸疏遠,卻沒怎么影響到他們三個。 趙曉霜從小就是小公主性格,喜歡一切新奇的事情,也理所應當?shù)刂笓]著他們;查勇亮年紀稍大,膽子也大,經常拿一些死掉的小動物嚇唬她玩兒,一開始是蜻蜓蟲子,后來是開膛破肚的麻雀;趙曉霜逐漸接受無能,可經不住他總有辦法找到自己跟前,她越躲他越來勁兒;劉東則一直都很靦腆,不怎么說話,受了欺負也不反抗,什么都靠著查勇亮出頭。 雖然有不開心的事情,但總體上他們玩得很好,不然趙曉霜也不會總跟他們待在一起。她原本以為他們會相安無事一直到長大,直到變故接二連三地發(fā)生。 劉龍富一直以來就喜歡喝酒,后來發(fā)展成酗酒一度影響到了工作,終于在劉東上初中時被廠子開除;查勇亮的哥哥成了詐騙犯,三天兩頭就有警察來“探訪”,一時間查家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存在,趙曉霜也被告誡離查勇亮遠一點。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趙曉霜被動地脫離了這個小圈子,尤其是跟查勇亮脫離開了。 只有劉東仍發(fā)揮著軸承的作用,跟趙曉霜關系不錯,也沒有疏遠查勇亮。 趙曉霜心里挺愧疚的,可她又不受控制地被大人們的話影響著,看查勇亮的時候總覺得別扭。 而查勇亮呢,大概是感覺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逐漸不合群,早早開始了叛逆期,整天陰晴不定的。初二那年,他毫無預兆地跟劉東一刀兩斷。此后沒多久,劉東mama帶著jiejie跑了,劉東的生活愈發(fā)艱難起來。 那時候趙曉霜已經轉去了南巢另一所更好的寄宿初中讀書,知道這些事兒已經是學期末了,劉東和查勇亮都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她,就好像他們已經從她的生活里逃走了,又或者是她先逃走的。 趙曉霜沒想到他們會在南巢中學遇見,或者說,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查勇亮。聽說他花了很大一筆錢,成為了一中的擇校生。 劉東變活潑了很多,人緣也很好,而查勇亮,老實說,他其實沒什么變化,因為一直以來他都是三個人中最大膽叛逆的那個,這種叛逆也延續(xù)到了高中。 而這正是趙曉霜感到不安的。他不加掩飾的眼神,那些大膽的、張揚的舉措,無一不在攪動著她平靜的生活,一次又一次將她推到窘迫的境地里。 人們對“壞學生”的期待總是很低,而對被牽扯的另一方則充滿了挑剔—— “你為什么要在他面前晃?” “你為什么要搭理他?” “為什么只找你,你是不是故意吊著他???” “被人追感覺是不是很好啊?” “你是不是覺得很有面子???” ...... 諸如此類的問題出自老師、同學、朋友,聽得多了,她都開始懷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虛榮。 她開始躲著查勇亮,并希望他可以像以前一樣“識相”地離自己遠點,然而這也成了奢望,查勇亮像把這當成了闖關游戲,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堅持。 他送她回家、送她上學,無視她的抗議,繼續(xù)做一些被起哄的事情。 趙曉霜不覺得感動,只覺得難堪和生氣。 為什么所有人都要覺得自己是欲拒還迎?為什么沒有人聽見她的聲音? 理智上,她知道需要尊重別人的感情,但現(xiàn)實里,她受不了這份壓力。她沒有辦法做一個完美的人,把別人的感受放在自己前邊,于是她選擇了一種直白的方式,認真地告訴查勇亮,讓他不要再纏著自己,因為她很討厭他。 如果他們之間注定一個人要受傷害,那她希望那個人是查勇亮而不是自己。 查勇亮退讓了,不再用那些愚蠢的方式證明跟她之間的“親密”,但依舊會找她,從與她并肩變成了跟在她的身后。 趙曉霜仍然害怕他時不時出格的舉動。她小心翼翼,連拒絕都做得不那么狠,就是擔心查勇亮會惱羞成怒報復自己,接著又在心底說服自己,他不至于這么極端。 “要是他就這么極端呢?”薛問均道,“我不認為一個熱衷于解剖麻雀的人,在沒有正確引導的情況下,不會發(fā)展成什么極端分子。” 說白了,基于過往交情的推測并不具備說服效力,至少,沒有辦法說服他。 “不是的?!壁w曉霜否認道,“查勇亮跟我說過,他送我是因為老城區(qū)夜里不安全,我一開始以為是借口,后來他出去參加體育集訓,我才發(fā)現(xiàn)的確會碰到醉漢之類。” “那和跟蹤是兩碼事。” “我知道。但這次我那個人跟著我的幾次,查勇亮不在外面。”趙曉霜低下頭,“他因為打架,被扣住了?!?/br> 薛問均一頓,立刻想起查勇亮被銬走的那天。 查勇亮就是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從派出所民警的眼皮子底下跑出來,跟在她身后。 “你為什么不早說?” “我,我不知道。”趙曉霜控制不住眼淚,顫抖著說,“我真的太害怕了?!?/br> 害怕那個沒有露面的跟蹤狂,也害怕查勇亮。 這幾年,她連跟查勇亮好好相處都做不到了,她控制不住那種情緒。沒有人告訴她要怎么做,他們只是說她做錯了。于是她只能不停逃跑,任憑恐懼發(fā)酵,將原本還算正常的關系一步步推到極端。 在看到揪出的人是查勇亮的時候,她遲疑了。她意識到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既然沒人在乎她的聲音,那法律的聲音呢?如果查勇亮知道自己的態(tài)度堅決成這個樣子,那他是不是就會徹底失望,不再纏著自己了? 于是她故意將日期說早一天,準備好了面對查勇亮的反駁或者質問要怎么回嘴,打定主意咬死不松口。 可出乎意料的是,一貫態(tài)度強硬的查勇亮在聽到她的指認時,默認了。 他用那種落寞受傷的眼神看著趙曉霜,然后一言不發(fā)。 他知道她在撒謊,他知道她想做什么,他更清楚接下來等著自己的是什么,他用沉默接受了一切。他走完所有的流程,最后跟她說:別再一個人回家了。 所有人都以為他在威脅,警察安慰她不用害怕,只有趙曉霜知道那句話到底在說什么。 她的生活被他攪得亂套了,他的人生也要被她毀掉了。 可這一切都是錯的。 他們都錯得離譜。 4. 草稿紙上的時間表被紅筆重新涂抹更改,密密麻麻厘不清頭緒。紅筆在指間轉動著,銀色的筆尖連成一道光。 薛問均捏了捏眉心,仍覺得不對勁兒。他沒有頭緒,只好強迫自己一遍一遍地去看。 身前,開著的電視屏幕閃了閃,他放下筆,不自覺坐直,想著要怎么跟丁遙匯報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情。 雪花屏跳躍幾下,丁遙那頭一片漆黑,院子里的燈亮著,投出那個坐在椅子上的瘦削單薄的輪廓。 薛問均才揚起的笑容又落下下去:“丁遙?” 她極緩地將視線挪到他身上,嘗試著動了動嘴唇。 “你怎么了?”薛問均看不清她的臉,仍輕聲問道,“有什么不開心嗎?” 原本以為已經流干的淚水繼續(xù)涌進眼眶,丁遙一動不動,眼睛里全無焦點。 細微的抽泣聲傳過來,薛問均再一次感受到了無力,他焦躁地拽著袖口,擔心地望著那團模糊的影子。 過了好久,她終于開口:“薛問均,我一直以為救你,是我mama給我的任務?!?/br> 丁遙語速很慢很慢:“可不是的?!?/br> 她悲哀地發(fā)現(xiàn),她的生活全部是由謊言構成的。 她的夢想是一個沒有地基的空中花園,它漂亮、精致、擁有最美的風景,卻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丁建華一直告訴我,我mama嫁人了。有了新的家庭,在廣東。新老公帶了個女兒,所以就不想要我。她同意了,還給那個男的養(yǎng)了個兒子。我信了,我不服氣,我覺得她背叛了我,她明明說過更喜歡女兒的。我想成為名牌大學生去找她,讓她看看我跟那個兒子,誰更給她長臉?!?/br> “我真的恨過她,恨她拋棄我。然后我又想,可能她是想接我走的,但她新丈夫不肯。她本來就沒過幾天好日子,難得平靜,現(xiàn)在不想打破,顧不上我也正常。而且丁建華他們也肯定不愿意讓我走。他們就是這樣,就算覺得我是個累贅,也不要她心里好受?!?/br> 這些年,丁遙設想了無數(shù)個徐偉麗不來接自己的理由,并決定自己主動去找她。就算她不想自己打攪她的生活,那遠遠看一眼也是好的。 她已經把徐偉麗的樣子忘掉了,她只是想重新記一遍。 在收到那件來自廣東的快遞的時候,她是真心實意地覺得她終于找到了自己。 “我現(xiàn)在還覺得自己跟做夢一樣。丁建華不跟我說發(fā)生了什么,也不讓別人告訴我。他對外人說是怕我傷心,又跟我說我媽不要我了。他希望我能恨她,她都不在了,他還希望我恨她?!?/br> “薛問均,我沒有mama了?!倍∵b閉上眼睛,淚水無聲滑過,她終于說出了那個不愿承認的事實,“早就沒有了?!?/br> 她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廣東像無數(shù)個尋常的日夜一樣,登上一輛中巴車,然后永遠終止在那一刻。 在那個從徐悅婉變成丁遙的冬天,在那個收到鋼筆下定決心逃跑去找她的 2009 年末,她就已經失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