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玉盈嫁來五年,沒能為陸家誕下一兒半女,龜年非但不嫌棄,反而待玉盈縱容溺愛,至今妾也沒納一個,對我這個沒本事的老丈人亦是敬愛有加,這樣的女婿上哪找去?” 午后裴縝造訪陸府,只是稍稍提及傳言之事,鄒元佐便同他哭訴起來,“如今龜年遭此橫禍,我父女二人若連尸骨也不替他收揀,還是個人嗎?玉盈身為人妻,為丈夫做點事算得了什么?!?/br> 鄒元長著一雙笑目,天然顯得親和,白凈的面皮下留著一撮精心修剪的胡須,發(fā)冠梳得一絲不茍。但不知為何,從他嘴里說出的話,總給人一種虛偽之感。 裴縝的目光不由得越過鄒元佐投向他身后的陸夫人,鄒玉盈身著喪服,頭簪白花,安靜而木然地跪坐在地上。沒有珠簾阻隔,裴縝得以將她的美貌一覽無余。 她著實是個嬌弱靦腆的美人,美到旁人的目光一旦落在她身上,就很難移開?,摤撚袷纸化B于身前,手上肌膚吹彈可破,要那樣一雙手去清理蛆蟲密布的尸體,想想都是一種殘忍。 “鄒署令和陸少監(jiān)共事,可知他得罪過什么人?” “小婿品性高潔,如幽谷長風,嫉妒者有之,卻也不至于為此殺人。之前戚行光戚將軍、崔郁崔監(jiān)正相繼遇害,也不見得就是得罪了人。”鄒元佐刻意壓低聲音,“聽說這是一起連環(huán)兇案,難保行兇者不是那等嫉賢妒能之輩,隨機選擇朝臣殺害?!?/br> “不排除這種可能。只是我們查案子,任何存在的可能都要考慮?!闭f著話鋒轉(zhuǎn)向鄒玉盈,“陸夫人,請您仔細回憶一下,陸少監(jiān)失蹤前的情形。那天可有異常之處?” 鄒玉盈目光呆滯地抬起頭。 鄒元佐催促:“裴寺丞問你話呢,你倒是答呀!” 鄒玉盈先是搖搖頭,繼而開口道:“那天裴寺丞走后,夫君和我一起用了午飯,飯后說要出去一趟,從頭到尾都和平常一樣,未見異常?!?/br> “陸少監(jiān)有說去哪嗎?” “沒有?!?/br> 裴縝沉默片刻:“一些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細節(jié)往往決定著案件的走向,夫人若想起了什么還望及時告知。今日夫人頗多勞累,裴縝告辭?!?/br> 鄒家父女起身相送。 出了陸宅,裴縝問沈濁:“你那邊有沒有收獲?” 中途,沈濁借口尿急溜出去,實則打探虛實:“我問了幾個丫鬟,據(jù)她們交代陸龜年和鄒玉盈六月初二發(fā)生過爭執(zhí),時間嘛就是你我離開之后?!?/br> “爭執(zhí)的內(nèi)容是什么?” “陸龜年在說什么畫,鄒玉盈一味地哭,丫鬟們只知道這些。” “陸龜年明明知道鄒玉盈就是‘碧落仙子’,故意隱瞞不說,眼下鄒玉盈又避而不談兩人爭吵的事,看來這對夫妻遠不似表面上那般相敬如賓。” “不僅如此,陸家經(jīng)常更換仆奴丫鬟,眼下陸府里除了上一輩留下的幾個老人,貼身伺候的從來沒有超過一載者,甚至三兩個月就攆出去了?!?/br> “這點著實奇怪?!迸峥b沉吟道,“派人尋一尋從陸家出去的人,另外雇幾個潑皮盯緊戚家、崔家以及陸家,隨時掌握他們的動向?!?/br> 沈濁道好。 第10章 .蛇女篇(其十)放生 派去盯梢的潑皮很快有了回音,說是崔家的仆人一大清早挑著兩只大箱子經(jīng)延興門出城,往郊外去了。 彼時裴縝沈濁在用朝食,聞知消息,立馬丟下才吃了兩口的湯餅,往附近驛館中借兩匹快馬,追去城去。 仆人腳程快,裴沈二人趕到時他們已經(jīng)折返,跟盯梢的潑皮打聽情況,不想潑皮嘴唇都嚇青了,哆哆嗦嗦道:“我最怕蛇了,早知道是蛇,給我一百兩銀子我也不接這份活?!?/br> “你說他們傾倒的是蛇?” “可不是,烏泱泱兩大箱子,全倒那條溝里了。”仆人指著不遠處的淺溝,“其中有幾條朝我爬來,嚇得我沒當場去世?!?/br> 裴縝沈濁上前查看,意外發(fā)現(xiàn)溝里還躺著幾條半死不活的蛇。沈濁折樹枝挑上來一條,拿在手里打眼便知:“是烏梢蛇?!?/br> 裴縝思索良久想不通崔家干嘛要放出這兩大箱子蛇來,沈濁揣測道:“莫非崔家公子有放生的愛好?” “這得問問崔公子自己了?!?/br> 不料崔公子勃然大怒:“你們竟然派人監(jiān)視我?!” “眼下兇手尚未浮出水面,我們擔心他會對貴府不利,派人在周圍警戒,并非監(jiān)視公子。”裴縝緩緩道。 “兇手尚未浮出水面這話你們也好意思說,若非你們把精力放在別處,全不在案件上用心,兇手早繩之以法了,犯得著一個接一個地死人。” 崔公子怒聲駁斥,不留情面。沈濁哪里受得了這個,剛想還擊,一道威嚴的老嫗聲驟然響起:“我兒不得無禮?!?/br> 崔老夫人拄著龍頭拐杖顫巍巍走進來,方才的嚴厲之色在見到裴二人后頃刻轉(zhuǎn)為一團和氣:“老身四十歲才有這么一個兒子,從小嬌慣著,養(yǎng)壞了他的脾氣,沖撞之處,二位看在我的面子上,甭跟他一個乳臭未干的娃一般見識?!?/br> “豈敢,老夫人多慮了。” 崔老夫人接著轉(zhuǎn)身教訓兒子:“二位差官問什么你答什么,要你做什么你也配合著,早日破了案子,你老子泉下有知,也好安息?!?/br> 崔公子恭敬道:“是,母親。” 有了崔母的叮囑,崔公子順從多了,隨后交代:“父親酷愛畫蛇,生前豢養(yǎng)許多蛇,眼下他老人家不在了,留著這些蛇沒用,只好運到荒山上放生。” “你父親養(yǎng)蛇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崔老夫人提出質(zhì)疑。 “母親您忘了,您怕蛇,父親哪里會教您看見,就連我也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隨即從柜中取出一厚摞未經(jīng)裝裱的畫。 裴縝翻看那些畫,無一例外畫的都是蛇,有盤成一團兒的、正在爬行的、纏在樹上的,姿態(tài)各異,無所不含。 看似是個無可厚非的癖好,裴縝未曾多言,告辭離開。兩天后,派去找人的潑皮也有了回音。 裴縝以手帕捂住鼻孔走在臭水四溢的街道上。沈濁饒是粗糙,也遭不住那股死貓爛狗的味兒一個勁兒地往鼻孔里鉆,問那潑皮:“你打探清楚了,是在這里?” “錯不了?!睗娖さ?,“女人名叫娉柳,聽說還是陸夫人親自給改的名字,被賣出府后,轉(zhuǎn)了幾手,最終被個老龜公買下,淪為暗娼,就住在巷子盡頭。日常接客總吹噓曾經(jīng)是陸夫人的貼身丫鬟,十指不沾陽春水。因為這個,附近的男人都愛找她?!?/br> “為什么?”裴縝不由得問。 “嗐,裴爺,我說出來您別嫌臟,還能為什么,為著他們可以在腦子里幻想上的是貴族夫人唄。” “給他們想著了,陸夫人生得那副小模樣,直叫人想死在她身上?!?/br> “沈爺見過陸夫人?” “當然見過,要不怎么說陸龜年這個短命鬼福淺呢,我要是娶了那樣一個娘子,恨不得日日閉門不出與她巫山一道同云雨?!?/br> “積點陰騭吧。”裴縝厲聲斥責,“陸龜年的頭七還沒過?!?/br> 潑皮聞言噤聲。 沈濁仍舊一副嬉笑神色:“你裴爺是雞群里的鶴、野草叢里的蘭花,聽不得這個。” “你也不必譏諷我,莫忘了家中妻室?!?/br> 聽裴縝提茬兒,沈濁氣不打一處來,“用得著你提醒我,你惦記她我把她讓給——” “二位爺快看,到地方了?!睗娖づ屡嵘蚨似馉巿?zhí),忙出言打斷他們。 裴縝沈濁順著潑皮所指的方向,看到一處院落,院里窄眼睛的龜公躺在一把搖椅上,嘴里嚼著炒豆子,聽聞腳步聲,眼皮下掀開一條縫:“三個人一起?” “這兩位爺進去,我不進去。”潑皮回答。 “輕點折騰,折騰壞嘍,要賠錢。”鬼公將一柄蒲扇打橫伸過來,“二兩銀子。” 付完錢,二人進屋。屋內(nèi)光線昏暗,彌漫陣陣霉味,嗆得裴縝輕咳數(shù)聲。娉柳僅著肚兜坐在床上,敷多了脂粉,面色白得像鬼,見到不同流俗的兩位恩客,喜滋滋趿鞋下床:“喲,二位爺好生尊貴,一看就和那些臭男人不一樣,來,讓娉柳好好伺候你們?!?/br> 沈濁一把抓住娉柳伸過來的手,不客氣地甩去一邊兒:“你都說了我們尊貴,犯得著大老遠跑來弄你么?” 裴縝見沈濁言語粗鄙,卻沒有打斷,畢竟應付娼妓,還是他比較擅長。 娉柳臉色訕訕:“不為這個,你們來干嘛?” “聽說你在陸家做過事?” “原來是為這個?!辨沉勓粤裼兄?,裊裊地坐下來。 “我們有幾句話問你?!?/br> 娉柳并不應聲。 沈濁將一錠銀子放到桌上。 娉柳頓時喜笑顏開:“喲,哪里用得了這么多,二位爺要問什么,娉柳保管知無不言言無不盡?!?/br> 問話是裴縝的活,沈濁守在門口,防止偷聽。 “你在陸府做了多久?” “八個月?!?/br> “為什么被賣?” “見了不該見的,說了不該說的唄?!?/br> 裴瞇起眼睛:“見了什么不該見的,說了什么不該說的?” “前陣子死的那個大官,姓崔的,他常來府上走動,每回來,都是老爺夫人一起進幽春閣招待,一待就是大半天,期間不許丫鬟進去伺候。我和其他丫鬟私底下談論幾句,被陸老爺聽見,借故就給賣出去了?!?/br> “他們在里面做什么?” “誰知道呢?!辨沉貞洠安贿^每次都要用掉大量的宣紙和顏料,料想是畫畫,過后又見不到一張畫,委實奇怪?!?/br> “除此以外,還有什么奇怪之處?” “還有就是每回崔老爺離開后,夫人都要病上兩三日?!?/br> “什么病?請沒請大夫瞧過?” “也說不上是病,就是精神萎靡,不愛動彈,成日價地躺在床上。飯也吃不進去幾口。老爺說是給蛇嚇的,叫我們買些安神的香放屋里熏著,不曾延醫(yī)問藥?!?/br> “蛇?” “說起來也奇怪,那時都近冬了,幽春閣附近居然跑出許多條蛇來?!?/br> “是烏梢蛇嗎?”沈濁迫不及待地問。 “我哪知道什么烏梢不烏梢,只知道是黑色的,背上還生著黃色條紋?!?/br> 裴縝沈濁不禁愕然。 裴縝打穢巷里出來便家去了,他素有心痛的毛病,尤忌諱過度勞累,先時已微感不適,生怕發(fā)作,請沈濁代說一聲,不回大理寺了。 到了家,衣服也不換便躺下來,林畔兒問他用不用飯,他搖搖頭,扯開胸前衣襟,“你過來,幫我按按心口。” 林畔兒疑惑上前,“按哪里?” “按這里?!彼プ∷氖郑N在膻中xue附近,僅以掌緣推動,緩慢有力地畫圈,“就這樣,兩只手上來?!?/br> 林畔兒聽話照做,按了約有一刻鐘,裴縝臉上血色回來,人似已瞇著。她起身去外面端一盆白天曬過的熟水,細心為他擦去額頭胸膛上的汗水。 許是被涼意激的,裴縝眸子嵌開一條縫隙。 “二爺換過衣裳再睡,睡得舒服些?!?/br> 裴縝起身由著林畔兒脫了衣服,擦了背,換下里衣。不經(jīng)意間,她漆黑如墨的發(fā)絲落在他肩窩上,癢癢的,他抬頭看她,眉眼嘴巴都好淡,堪堪與清冷的氣質(zhì)契合,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