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百戲篇（其四）藍(lán)玉縣

    藍(lán)玉縣縣令竇獻(xiàn)忠得知裴縝要來的消息，早早在城門口迎候。

    竇獻(xiàn)忠是個細(xì)皮嫩rou的胖子，唇上兩撇髭須，搭配兩根短眉毛，長相頗為招笑。見到裴縝一行，搓著胖手上前：“您瞧瞧，您瞧瞧，原是一點(diǎn)兒小誤差，改過來就完了，還勞裴寺丞親自跑一趟，一路風(fēng)塵仆仆，都是下官的過失！”

    “沿路風(fēng)景宜人，倒也稱不上風(fēng)塵仆仆?！?/br>
    “為給裴寺丞和沈獄丞接風(fēng)，特在暢春樓備下一桌薄酒，裴寺丞您看……”

    “薄酒就不必了，路上喝得夠多了?！?/br>
    “裴寺丞真幽默，豈能只有酒沒有菜。保管你是水陸俱備，應(yīng)有盡有！”說到興起處，一巴掌拍在裴縝肩頭。

    見裴縝皺眉，又訕訕拿開。

    “我們還得去驛館放行李，之后隨便在街上吃點(diǎn)就行了。不敢勞煩竇縣令?！?/br>
    “住驛館怎么行！”竇獻(xiàn)忠搖著胖手反對，“那地方不比城外的破廟強(qiáng)哪去。住我家，我一早吩咐夫人把房間收拾出來，只等二位……”目光掃到林畔兒，“和姑娘入住?！?/br>
    “這怕不方便。”

    “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在前面帶路，三位跟著我走?！鄙屡峥b拒絕，竇獻(xiàn)忠緊倒騰他的小短腿，靈活地鉆進(jìn)馬車，在車上沖他們招手，“跟著我走！”

    “這個藍(lán)玉縣令有點(diǎn)意思?！鄙驖岜П鄣馈?/br>
    “自說自話，令人無語?！迸峥b不敢茍同。

    “嗐，人家這叫待客之道，真把你晾在一邊兒你就高興了？”沈濁招呼他們上車，“走吧，總不能連這個面子也不給人家?！?/br>
    竇獻(xiàn)忠的家安在縣衙后頭，緊挨著花園有一座小院子，專門騰出來給裴縝三人住，院子雖小了，倒也五臟俱全。

    裴縝心心念念著案子，安頓好以后提議先去牢里見吳良。

    竇獻(xiàn)忠笑瞇瞇道：“案子在那里，又不能長腿飛了。三位趕好幾天的路，也沒正經(jīng)吃過什么，先用過便飯。案子的事不急?！?/br>
    “住在這里已是叨擾了，豈敢再讓竇縣令破費(fèi)。我們出去隨便吃一口即可?！?/br>
    “隨便吃一口怎么行?！备]獻(xiàn)忠猛搖他那顆胖腦袋，“既來了我的地界，豈能少了好酒好rou的伺候，裴寺丞你是沒嘗過，暢春樓的麻油鴨那叫一個地道，外酥里嫩，鮮香流油，麻而不辣，不瞞你說，我一口氣能食三個?！?/br>
    沈濁好笑地看向他那圓滾滾的肚皮，里面好似填了棉花，走起路來波瀾起伏的，甭說裝三個麻油鴨，十個也不在話下。

    裴縝斟酌措辭拒絕，竇獻(xiàn)忠身邊的趙師爺眼明心亮，上前道：“裴寺丞定是怕鋪張浪費(fèi)，依我看，不若叫后廚炒幾個拿手菜，咱們用一頓家常便飯?！?/br>
    竇獻(xiàn)忠郁郁道：“裴寺丞幾位好不容易來一趟，不嘗嘗本地的麻油鴨怎么成？”

    “這個簡單，我叫馮捕頭去暢春園賣來兩只。”

    “好，這個好?！备]獻(xiàn)忠一聽麻油鴨眼睛都亮了，“兩只不夠，要三、不要五只。裴寺丞，這回說什么你也得留下吃飯。”

    再拒絕說不過去，裴縝認(rèn)命。

    少頃，一桌飯菜做得，麻油鴨也擺上來了，色澤紅潤，焦香誘人，尤其麻油的味道，直往鼻孔里鉆，香香麻麻，勾得人食指大動。

    裴縝見林畔兒微咽口水，先給她挾去一塊，“嘗嘗看，好不好吃?！?/br>
    林畔兒吃下一塊，頃刻紅了兩頰：“又辣又麻，二爺嘗嘗就得，別多食?！?/br>
    “好。”

    別人論塊吃，竇獻(xiàn)忠論個，抄過來一個撕下腿子大快朵頤，邊吃邊說：“就得這么吃才過癮，切成一塊塊吃著沒意思?！?/br>
    巨口如鯨吞，一只二斤來重的鴨子頃刻被吃干抹凈。

    擦干嘴上的油漬，竇獻(xiàn)忠招來丫頭問：“夫人呢？不是告訴她了出來陪客，多半天了，連個動靜也沒有?！?/br>
    “奴婢去瞧瞧?！?/br>
    “你甭去了，本老爺親自去。”竇獻(xiàn)忠把擦嘴布往托案上一摔，“再由她磨蹭飯都吃完了。”

    竇獻(xiàn)忠不在，趙師爺為表地主之誼，挨個敬了被杯酒，敬到沈濁時，東廂房里傳來爭吵：

    “我不去，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還得叫我出去陪席，不就是個破寺丞么。一件狗屁案子，已經(jīng)結(jié)案了，還查來查去的，閑出屁來，我呸！”

    不知竇獻(xiàn)忠說了什么，竇夫人聲音陡然尖銳：

    “我憑什么小聲，這里是我家，不由我難道由他們？也就你這個腦子拎不清的往回招他們，湯湯水水地伺候著，沒準(zhǔn)最后還反咬你一口！”

    沈濁重重將酒杯一撂，沒等發(fā)作，趙師爺回頭沖個粉衣小丫頭道：“秋月你不是會唱小曲么，還不唱兩首給貴客助助興?！?/br>
    秋月咿咿呀呀唱起來。

    須臾竇獻(xiàn)忠回來，本就食了發(fā)散之物，經(jīng)過方才那一遭，臉紅通通的，一徑新鮮的豬肝色。邊擦汗邊賠笑道：“內(nèi)人突發(fā)頭疾，來不了了，幾位別客氣，慢慢用?！?/br>
    沈濁冷冷“哼”一聲。

    用過飯歇息片刻，裴縝再次提議傳喚吳良過堂。

    竇獻(xiàn)忠驚訝道：“這都過晌了……”

    “過晌怎么了？過晌就不審案了？難不成竇縣令平時只干半日活，下午直接高高掛起享清福？”沈濁斜棱著一雙眼睛諷道。

    “嗐，咱們衙門就這樣，過晌人都走了，這時候上哪找去？”

    沈濁本是隨口說來擠兌他的，不料他打蛇隨桿上一本正經(jīng)地承認(rèn)了，一時無語在原地。

    “過晌就沒人，衙門成什么了？”

    “下午沒什么事，拘著他們只會在班房里睡大覺，賭骰子，還不如放出去愛干嘛干嘛。”

    “竇縣令真是好說話。”

    “馬馬虎虎?！?/br>
    “竇縣令的馬馬虎虎可叫我犯了難，那就有勞竇縣令把人一個一個找回來，不論如何，吳良我今天非審不可！”

    裴縝語氣斬釘截鐵，急得竇獻(xiàn)忠直冒冷汗，一張臉愈發(fā)紫紅，小聲咕噥了句什么。

    “竇縣令說什么？”

    “我說你非審不可我也交不出人來?！?/br>
    “此話怎講？”

    “實話跟你說了吧?！备]獻(xiàn)忠一屁股坐在椅上，頗有種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吳良越獄了。”

    “什么？”沈濁叫嚷起來，“你們都是吃干飯的，竟然叫人跑了？”

    “那小子鬼得很，再加上獄卒散漫慣了，給他鉆了空子。”

    沈濁簡直不知道說什么好。

    裴縝相對淡定：“什么時候跑的？”

    “有十來天了。派出差役差不多把整個縣城翻過來了也沒找到那小子的一根頭發(fā)絲，我尋思，他可能已經(jīng)不在城里了……”

    “都搜了哪些地方？”

    “他能去的地方只有他舅舅六?？蜅Ｍ跽乒衲?，還有他姘頭家里。以及城里的易于躲藏的寺廟和廢屋?！?/br>
    “他姘頭是誰？”

    “花枝巷一個叫小楊柳的暗娼?！?/br>
    “你說的兩處地方有沒有派人盯梢?！?/br>
    “我怕那小子回來，叫人盯著呢。”

    “把人叫回來，我有話要問?！?/br>
    差役們平日放肆慣了，個個散漫不羈，站沒站相，若非披著一身官家的皮，和街邊的小混混幾乎沒兩樣。

    裴縝一眼掃過去，發(fā)現(xiàn)他們也在打量他，斜楞著眼，肆無忌憚。裴縝沒功夫同他們計較，問道：“王掌柜和小楊柳晌午吃的什么？”

    兩個差役見裴縝問的奇怪，都拿眼睛望竇獻(xiàn)忠。竇獻(xiàn)忠道：“都看我干嘛，裴寺丞問話，你們倒是答啊。等我掰你們嘴巴？”

    兩個差役這才道：

    “王掌柜家一天兩頓飯，早晚吃，中午不吃。”

    “小楊柳中午買了寒具、古樓子、栗糕，還有打了二斤花雕酒。饞得我們直流口水，我們?yōu)楣肄k事也沒這個待遇，她一個娼妓——”

    “古樓子一張半張？”裴縝打斷他。

    “一張?！?/br>
    “小楊柳胖瘦？”

    “小楊柳小楊柳，腰比柳枝，性若楊花。爺說呢？”

    “一張古樓子起羊rou一斤，她一個楊柳細(xì)腰的女子怎么吃得完，何況還有酒，竇縣令不覺得奇怪嗎？”裴縝轉(zhuǎn)問竇獻(xiàn)忠。

    “這有什么奇怪，裴寺丞一看就不懂，這迎來送往看似輕松，實則是個體力活，食量大很正常。我知道裴寺丞懷疑什么，絕對沒可能，試問吳良若在小楊柳處，她還能敞開大門接客？”

    裴縝繼續(xù)問差役：“小楊柳每日接幾個客？”

    “她這陣子勤快著呢，每天不下二十人，來者不拒。”

    “她以前不這樣？”

    “不這樣?！辈钜蹞u頭，“她從前懶，每天接幾個客就不干了。最近不知道是怎么了?！?/br>
    “沈濁，帶上他們兩個?！迸峥b指著兩個差役，“立即去小楊柳住處拿人。”

    “走吧，兄弟?！鄙驖釗е鴥蓚€差役的脖子把人拉走。

    “哎？這是怎么說的？”竇獻(xiàn)忠一頭霧水。

    “竇縣令還不明白？”

    “不明白?！备]獻(xiàn)忠頭搖的似撥浪鼓。

    “那您再好好想想。”

    秋風(fēng)微拂，一片落葉飄零過眼前，蕩悠悠落到池塘里。

    小小的池塘里載沉載浮著十幾碗睡蓮，紅花碧葉，漾著清蕩蕩的水波，好似一盞盞紅燈籠，從流飄蕩，任意東西。

    直到紅燈籠的影子模糊不可見了，林畔兒才意識到天黑了。她沒有起身的意思，呆呆在石頭上坐著。裴縝忽然擠到她身邊：“天黑了還不回去，不怕蚊子咬？”

    “蚊子從不咬我?！?/br>
    裴縝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剛剛圍繞他的幾只蚊子不翼而飛，周圍也平靜得很，半點(diǎn)嗡嗡聲聽不見。想起大抵是林畔兒身上香氣的緣故，不覺挨她更緊了些：“想不到你還有驅(qū)蚊的妙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