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jié)
裴縝自覺此人眼熟,腦海中搜索一番,想起曾在花四娘的花間酒肆見過,花四娘喚他老爹來著。 “老人家是花四娘的父親?” 老者桀桀笑了兩聲,“父親……你覺得我這種人會有女兒嗎?” 裴縝正不知如何作答,林畔兒忽然大力扯他胳膊:“不要理這人,咱們?nèi)e處走走。” 林畔兒的力氣忽然變得很大,裴縝手腕被攥的生疼,掙不脫,唯有任她拉扯的份。 老者突然攔住林畔兒去路。 “想離開,且問問我手中這柄手杖答不答應(yīng)?!?/br> 老者手上拄著一根壽星佬手杖,杖柄雕刻著壽星老人,光禿禿的圓腦殼子分外適合握持。 “老人家這是什么意思?”裴縝上前一步,將林畔兒護在后面。 老者不屑啰嗦,屈指一彈,杖柄飛出,竟爾帶出一把光可鑒人的寶劍。 “老朽不才,今日領(lǐng)教一下二青之一的本領(lǐng)?!?/br> 裴縝尚來不及驚訝,劍光晃來,穿過腋下,直刺林畔兒。 林畔兒拉過裴縝,朝著反方向跑。 老者兔起鶻落,頃刻阻住他們?nèi)ヂ贰?/br> “光天化日下行兇,你不要命了嗎?”裴縝怒目而視。 “你說的對,我今天就是要豁出命來!”老者氈帽下的臉陰森可怖。 “二爺,他沖我來的,你快走。”林畔兒把裴縝推出去。 “說什么傻話,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br> 裴縝堅毅地執(zhí)著林畔兒的手,生怕她丟下他,都給攥紅了。 “可是、可是……”林畔兒滿目焦急。 忽然間,劍尖點在裴縝臂上,倏然刺開一條口子,鮮血很快洇濕衣袖。 林畔兒看見裴縝流血,眼神頃刻變了,彌漫起滔天殺意。 “再不還手,下一劍我便取他性命。” 林畔兒忽然掙脫裴縝的臂彎。 “畔兒……” “二爺,能閉上眼睛嗎?我不想讓你看見?!?/br> 裴縝霎時間仿佛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猛烈撞擊著胸骨。那些心底的猶疑,若有似無的猜測,呼之欲出,然而他無法確定自己能否承受。 明明三春時節(jié),艷陽高照,卻感到冷,凍徹心扉的冷。 老者目光陰騭,劍風(fēng)凌厲,誓要取林畔兒性命。林畔兒呆立不動,面對快若閃電的一劍,她只是悠然抬手,折下一枝殘?zhí)遥彳洘o力的迎上去。 換作普通婦人,劍光斬來,莫說桃枝,連臂膀也要給削下,然而林畔兒的桃枝恍若注入神力,老者與之交鋒,生生被彈開。接下來是一頓眼花繚亂的快攻。 林畔兒手中桃枝終不堪劍氣縱橫,被摧折得粉碎,老者尚來不及竊喜,林畔兒屈指彈擊劍背。 “叮——” 一聲脆響過后,劍刃從中斷折,筆直插入地下。老者虎口震裂,血流如注,再一看腳下,業(yè)已滑出丈余。 林畔兒折下花枝,走向他。 “你不會放過我的,對嗎?” “除非我死?!崩险咦焐险f著硬話,袖中的手臂卻在止不住地顫抖,頂尖殺手帶來的壓迫力排山傾海,非身臨其境無法領(lǐng)會。 “你們?yōu)槭裁炊歼@樣,一個一個地前來送死,真的……好煩……” 老者重新握緊殘劍,企圖再斗上幾個回合。 哪知林畔兒花枝輕輕一拂,他雙目頓時血流如注。殘劍失握,未等落地,被林畔兒抄在手中,去勢如電,自老者嘴巴插進去,貫穿半個腦袋,插入背后的枯朽老木中,鮮血和腦漿淋淋漓漓,紅白混合,披灑滿樹。 裴縝親眼目睹一切,身子脫力一般滑跪下來,絕望深入四肢百骸。 第75章 .情情篇(十七)心字成灰 銀箸伸到盤中,企圖挾起一片魚膾,不知是魚膾太滑,還是手抖的緣故,幾次未果。裴縝迫不得已收回筷子,手放進另一只手里,不住地摩挲。 林畔兒殺完人,也不管他腿還軟著,拽著一氣不停跑回家,家中何婆飯菜已做得,他氣沒喘勻,人還處在驚濤駭浪中不得回轉(zhuǎn),又被按在飯桌前用飯。 他哪里能平心靜氣地用飯? 林畔兒也嚇壞了,拼命給他夾菜,把他的飯碗填的滿滿的,眼巴巴望著他,期待他吃下去。好像他吃完了面前這碗飯今天發(fā)生的事就能從他記憶里抹去一樣。 “要不吃rou羹罷?!绷峙蟽菏⑵鹨恢样g鶉rou煲的羹湯,雙手捧過去,貼心地放進一把羹匙。 不忍拂她的意,裴縝硬著頭皮拈起羹匙,舀起一勺rou羹,沒等送到嘴邊,已然灑去一半兒。林畔兒手忙腳亂地過來給他擦。 他忽地按住她的手。她的手涼冰冰的,他的也是,兩只涼冰冰的手疊在一起,誰也暖不了誰。 “二爺……”林畔兒眸光黯淡,凄凄楚楚,“你在怕我嗎?” “我今天才發(fā)現(xiàn),我對你一無所知?!迸峥b身上抖的厲害,心里面卻出奇地平靜,“我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誰,你所謂的亡夫是誰,你從前有什么經(jīng)歷。這些你通通沒有告訴過我。” “我……我不想給你知道。” “為什么?” 林畔兒抿著嘴唇,沒等說出個所以然來,何婆走了進來:“哎喲,這是怎么了?” “沒事,我不小心弄灑了羹湯。”裴縝佯裝平靜。 林畔兒附和:“嗯,灑了羹湯,灑了羹湯……”坐回椅子上,如失魂魄。 經(jīng)何婆這一打岔,兩人半天沒續(xù)上。 晚上林畔兒鋪好床褥。 “二爺歇息嗎?” 裴縝含混“嗯”了一聲,伸手解襟扣,小小的襟扣也和他作對,半天沒解開。 林畔兒握住他的手,冰涼透骨。她將他的手放在她臉上,盈盈望著他,裴縝承受不住那般深情的凝視,倏然抽開。 往常都是林畔兒睡在里面,這次裴縝率先占據(jù)床里的位置,面朝墻壁,身子蜷縮著,留給林畔兒一個僵硬的背脊。 林畔兒臉貼在他背上,手摟著他的腰,輕聲喚他:“玄朗?!?/br> 他心弦顫動,徐徐轉(zhuǎn)過身來,與她額頭抵著額頭,她平日里的柔順乖巧與殺人時的狠厲決絕實在分裂,叫他一時分不清哪個才是真實的她。 “你是殺手?” “嗯。” “效力于誰?” “常山王?!?/br> 對于這個回答,裴縝既感震驚又在意料之中。聯(lián)想到佛塔上花四娘的慘死,一切難以解釋的地方都有了著落:“和花老爹一樣,花四娘也是來殺你的,同樣被你反殺。他們?yōu)槭裁匆獨⒛??因為你脫離了常山王的掌控嗎?” 林畔兒想著也差不多,點點頭。 “戚行光、崔郁、陸龜年這些人也都是你殺的?”林畔兒身上的香氣忽然煽到鼻尖上來,塵封的記憶被逐個喚醒,一幕幕閃回腦海,慘不忍睹的死狀,稍一回憶便叫他汗毛倒豎。 林畔兒承認。 裴縝的心沉到了湖底。 “為什么能做到殺人不眨眼,人命對你來講究竟是什么?” 林畔兒過了好久才答:“我也不知道人命對我來說是什么,殺一個人比砍瓜切菜還容易,也許他們對于我來說就是瓜而已,涼瓜、甜瓜、胡瓜……無所謂什么瓜,都是瓜?!?/br> 裴縝終于明白了她臉上鮮有表情的原因,是因為心中無情,更是身為殺手日日夜夜,年年月月被馴化出來的冷血。 …… 清晨,裴縝未曾用飯,徑自去了大理寺,走之前交待何婆,晚飯不必帶他的份,他不回來了,且這幾天都會留宿大理寺。 何婆見他眼下一片陰翳,知夜里未睡好,不敢打聽原委,只是咕噥:“二爺不跟畔兒交代一聲嗎?” 裴縝嘴上說“不了”,腳下踅了一圈又踅回來。林畔兒兀自床上躺著,他知她沒睡,站在床頭說:“我想一個人靜靜,這幾天不回來了?!?/br> 身后不曾響起腳步聲,不得她的回應(yīng)他不放心離開。 林畔兒弱弱“嗯”了一聲。 此后幾日,裴縝果真如他所言,再沒回來。每日一到大理寺散值的時辰,林畔兒便站到院門口守候,斜暉脈脈,照亮她每一根發(fā)絲,卻照不亮她眼底的希冀。望眼欲穿,難見心心念念的人。 何婆看著林畔兒日漸憔悴,勸又勸不動,問又問不出所以然,心疼得要滴血。嘴上直念叨:“前陣兒還好好的,自打春游回來就不對勁兒,一場春游怎么還游的離心離德?!?/br> 遣六餅:“去,上大理寺,務(wù)必把二爺請回來?!?/br> 六餅犯愁道:“二爺若是堅持不回呢?” “你這孩子,平時看著挺機靈,關(guān)鍵時刻怎么不上道,撒潑打滾會不會,二爺不是大爺,不能把你吃了。” 林畔兒從中作梗:“二爺想回來自會回來,何mama不要強迫他。” “哎喲我的孩子,不是我迫他,你瞧瞧你的樣子,怎么叫我放心得下?縱是有誤會,解釋清楚不就好了,夫妻哪有隔夜仇!” “我沒事的?!?/br> 林畔兒堅持,何婆只得作罷。 不想傍晚時分,六餅興奮地吆喝:“二爺回來了,二爺回來了!” 林畔兒很高興,抱貓迎出。兩人在門口撞個正著,四目相對,尬在那里。 林畔兒抿著唇,細聲細氣說:“你好幾天沒回,貍奴都想你了?!?/br> 貍奴掙脫林畔兒懷抱,跳到地上,來來回回地蹭裴縝的云靴,好似真應(yīng)林畔兒所言想裴縝了一般。 裴縝跨步入內(nèi),換上常服:“吃飯罷?!?/br> 飯桌上,正常取用飯菜,林畔兒很開心,揀他愛吃的菜挾到碗里,跟他打聽寺里的事,幾日來過得如何。 她從沒這樣話多,一字一句里全是對他的關(guān)心和討好。裴縝心里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