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追歡看向滿身血腥卻走得渾身自在的張冠清，張侍郎不會(huì)難過嗎，發(fā)現(xiàn)自己這么多年所學(xué)，不過是虛妄的那一刻。

    這說明孟娘子學(xué)律還沒有學(xué)到家啊，張冠清輕笑了笑，等孟娘子來刑部上兩天值便知道，普天之下，最不將梁律放在眼里的，便是我們這些熟讀律法的官員。

    張冠清將孟追歡引入了刑部牢獄的最深處，此處修造在地下，昏暗不見天日，又巷道狹窄，水聲淅瀝，卻不知是滲水還是在滴血。

    孟追歡向獄卒要了一碗烈酒，將隨身攜帶的藥瓶倒了進(jìn)去，紫色小花連枝帶根的碎屑便霎時(shí)充盈酒盞。

    長孫腹劍顯然才剛剛受過鞭刑，雪白的單衣上血跡縱橫。孟追歡將那盞酒放在地上，她也不嫌這里說不定剛被鼠蟲爬過，直接席地坐在長孫腹劍對面，加了鐵線蓮的酒，長孫少卿不嘗嘗嗎?

    長孫腹劍卻不看那酒盞一眼，他的眼底渾濁得似是蒙了一層霧氣，你知道了?

    我不比長孫少卿會(huì)審犯人，但我有一個(gè)優(yōu)點(diǎn)，我相信仵作。

    長孫腹劍對著孟追歡怒目而視，你這樣靠賣弄情色與口舌上位的女人，也配定我的罪?

    我是不配定你的罪，孟追歡仰頭看向他，我居喪嫁娶，是不義，該徒三年;我擅告尊長，是不睦，該徒一年半;我陷害自己的伯叔至流放，是惡逆，該斬;我設(shè)局殺崔氏八口，是不道，該斬;我離朝叛國，圖位賣忠，和反賊的兒子媾和，是謀叛，該斬。

    十惡我便犯了五惡，該受大辟之刑，生生世世入十八層地獄不得超脫，孟追歡雙掌合十對天上一拜，但唯獨(dú)我殺你是為父報(bào)仇雪恨，神仙在上也會(huì)原諒我的罪過。

    長孫腹劍從地上拿起那盞酒，淺抿一口，俄而又放下，他對著孟追歡道，小孟舍人知道我做官之后審得最得意的一個(gè)案子是什么嗎?

    黔州主殺奴婢案。孟追歡對著長孫腹劍啐了一口，那時(shí)我尚在崇文館中，聽講習(xí)律法的師傅說過此案。一個(gè)姓周的人家，無故毆?dú)⒓抑信`至死，還栽贓此奴偷竊，欲借此逃脫牢獄之災(zāi)。

    你本可以只杖那主人一百了事，但長孫少卿仍舊堅(jiān)持查清那奴隸是否偷竊，那時(shí)候的長孫少卿洞察秋毫、持論公允，可有想過會(huì)變成今日這般全然不將梁律放在眼里的輕狂模樣?

    長孫腹劍悠然地喝著那烈酒，好似不在飲毒藥一般，可小孟舍人只知道我辦成此案，受人稱頌，卻不知道后面的故事。

    我查明那奴隸沒有偷竊又何如，主人無故毆?dú)⑴Σ恍钢恍柰揭荒辏羌胰擞质堑胤胶缽?qiáng)，交上二十斤贖銅又有何難，后面我在那縣中面臨的，便只有那家人百般刁難和上峰的尋事生非。

    長孫腹劍看向孟追歡，他眸中泣血、呼吸漸弱，往后小孟舍人也會(huì)變成我這樣的，為了黨爭，可以放冷箭嫁禍同僚;為了權(quán)勢，可以向上峰阿諛取容;為了爬得更快，可以顛倒黑白，口蜜腹劍。

    我等著小孟舍人和我一樣，功敗垂成、身死魂銷的那一天。

    說罷，長孫腹劍飲盡了杯中酒，斷腸毒。

    孟追歡坐在那里，就這么靜靜地看著長孫腹劍毒藥發(fā)作，她看見他嘔吐不止，捂著肚子滿臉漲紅，直到長孫腹劍抽搐痙攣，呼吸停止、意識(shí)潰散。

    孟追歡想上前去替他合上那怒目而睜的眼睛，卻只聽長孫腹劍微弱如蚊的聲音，孟追歡，我從未敗給律法，我只是敗給了政治。

    第47章 :笞捶不得廢于家(加更)

    孟追歡看著刑部的獄卒將長孫腹劍的尸首抬出牢獄后，孟追歡這才回到了孟家祖宅的祠堂。

    孟白釗、孟白檠、孟追云三人已然被下獄，等刑部文書下來便是流三千里、發(fā)配崖州苦熱之地。

    孟追歡跪在祠堂的蒲團(tuán)之上，將父親的靈位擺入祠堂，她對著靈位磕了三個(gè)響頭，點(diǎn)上一注清香后這才從蒲團(tuán)上起身。

    外面一陣女人的吵嚷，楊嚼蕊用重劍抵住一個(gè)女人的后腰逼她踉蹌走入了祠堂中，又跌撞在地上。

    孟追歡居高臨下，望向眼前狼狽的張佩蘭，二嬸，別忙著賣田賣地籌銀子了，這件事只牽連了大伯二叔堂兄三人，我那些侄子侄女都會(huì)全須全尾得在長安活著，你不必帶他們?nèi)ヌ与y。

    張佩蘭瞪了一眼楊嚼蕊有些發(fā)怵，她又對著么孟追歡哭喊道，你這個(gè)害人精，連伯叔都敢陷害，你還有什么不敢的?我看你死了之后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二嬸，孟追歡拎起張佩蘭的領(lǐng)子，孟追歡嘲諷地笑了笑，列祖列宗只會(huì)記得，我給他們造神龕、我替他們燒香火，圣人為我的祖父贈(zèng)官爵、為我的祖母添誥命，我耀祖榮親、我改換門庭。

    為朝廷官員的祖父祖母、父母等賜爵封官確實(shí)是有的，比如歐陽修的《瀧岡阡表》中就有提到過。

    孟追歡接過楊嚼蕊的重劍，今日，我就要當(dāng)著列祖列宗的面，殺了你，殺了你這個(gè)謀害我父親的幫兇。

    張佩蘭嚇得渾身發(fā)顫，歡娘，你在說什么啊，嬸母不知道，嬸母從未參與這件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