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
時嫵老遠(yuǎn)就聽見學(xué)校里頭亂嚷嚷的。 是一群教師站在外頭嚷,聽不清到底在嚷些什么。 進了教學(xué)樓,又淹沒在黑簇簇的人頭里。有的學(xué)生因為過于用功,連走廊里也要架塊畫板,沒事的時候就坐在那里練線條,今天不止有學(xué)生,教師更多,走廊上頗為擁堵。 時嫵費力穿過去,從廊角轉(zhuǎn)彎的時候小臂忽然被一只手掣住。 她不悅地回視,發(fā)現(xiàn)是一個關(guān)系不錯的同事。 “時姐。” “華潤生!” 好比在兵荒馬亂里看到一個老熟人,時嫵眉眼一開,浮躁的心情暫時有了停歇,也忙和他打招呼。 他們貼著墻站好,以避不斷疾走的人群。 “華潤生,你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學(xué)校怎么這么亂!” 華潤生倒云淡風(fēng)輕,說:“亂的可不止學(xué)校?!?/br> 因解釋說:“今天早上不知是怎么了,國行那邊發(fā)生銀元擠兌,大家爭先恐后,一直到現(xiàn)在還沒散?!?/br> 他抬手看了一眼腕表:“現(xiàn)在是下午四點多鐘,本來也是學(xué)校發(fā)薪水的日子,大家都等著領(lǐng),一開始說叫等著,左等右等都等不見,大家便派林先生做代表上來問,總務(wù)主任卻面露難色,說發(fā)不出,這不就亂起來了……” 時嫵聽得頻頻蹙眉。 “到底是什么原由呢?” “具體怎么樣我不知道?!比A潤生說,“反正看樣子,不止是我們學(xué)校薪水發(fā)不出來。大家都一樣。” 時嫵想到沉聿不久前接到的那個電話,不知道和這件事有沒有關(guān)聯(lián)。 “唉?!彼龂@了口氣,心里升起一種挫敗的感覺。 最初找到教職的時候,還以為生活有了著落。時嫵沒有什么崇高的理想,從前那點羅曼蒂克的熱情早就被現(xiàn)實擊退,歷經(jīng)過寒傖歲月,最怕的是窮困卷土重來。 她來學(xué)校教畫畫,為的是在社會上能有所立足,養(yǎng)活得了自己,不被人瞧不起。第一是飯碗,第二才是藝術(shù)。 現(xiàn)在乍然被通知領(lǐng)不到薪資,不亞于頭頂忽然一個晴天霹靂。 “若不然改行算了?!彼€氣似的說。雖然也不知道她除了教畫畫還會做些什么。 “別這樣,你是我們院里少有的女先生?!比A潤生忙說,“況且這個世道,就是改行,也不見得就能按時領(lǐng)到薪水。” 他又看著她:“你又留過洋,真真的天才,學(xué)生們都很喜歡你,教師們對你都很欽佩。” 時嫵被他說得笑了起來。 “你放心。”他接著說,“薪資不會一直拖欠的,他們一定會想辦法。若不然大家就鬧起來,政府也怕造成混亂?!?/br> “只怕不會這么快解決?!睍r嫵搖了搖頭,想起沉聿說的要她辭職的事,似乎有所了悟。 華潤生道:“你若是有生活上的困難,我可以幫你想辦法?!?/br> 時嫵怔了怔。 華潤生不是有錢人,論起來,他的薪水還不如她高。 不過她很感動這份心意。 “我沒事?!彼f,“就是隨口一說的,不會真的辭職。” 華潤生這才高興起來,道:“你不走就好。不過我說的是真的,你如果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時嫵道:“謝謝你。” 華潤生道:“等會兒你要是沒事,晚上一起吃飯罷,好久沒有打牙祭,我請客?!?/br> 時嫵笑道:“剛還說發(fā)不出薪水來呢,這會兒就要請我吃飯。” 華潤生笑道:“沒錢的人盡管揮霍,有錢人反倒小心翼翼算計,其實想通了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兒。況且只是一頓飯,也不算揮霍。你想吃什么?燒鵝或者烤乳鴿,怎么樣?” 時嫵確實已經(jīng)很餓了,不過讓華潤生請吃飯總是不好意思的,而且陳副官還在外頭等著。 “走罷。”華潤生見她遲遲不應(yīng),接過她手里的傘便往外走。 時嫵只好先跟上。 “你看,雨都停了。” “是啊,終于停了?!?/br> 天空變成陰暗暗的魚灰色,西方暮色低垂,遠(yuǎn)處的山頭已經(jīng)要看不見了,頭頂?shù)镍B和樹都很安靜,只有地上有人的地方還是亂哄哄的。 時嫵想,或許這就叫做“人世”。 華潤生走在前面,一身西式打扮,淺卡其色的寬褲,灰色高領(lǐng)套衫,頭戴一頂法蘭西小帽,氣質(zhì)瀟灑,看上去有點像個攝影師。 剛才在樓道里凈顧著說話了,也沒有注意。 華潤生也早就觀察到時嫵穿的和平常不一樣,但是他不敢夸她美,因為她的美太突出,太特別,是一種復(fù)雜、不可宣之于口,透著隱晦的性的美。 他們一起走出校門。 陳副官一看見時嫵就邁著大步走過來。 “時小姐。” 時嫵微笑道:“陳副官,趕巧碰見了同事,打算一起去喝杯茶,你要不要一起?” “咳咳?!?/br> 陳副官聽聞,把手握成筒狀放到嘴邊,假裝咳嗽了兩聲,對著她壓低了聲音道:“小姐,長官在車?yán)锏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