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看什么看,沒看你老兄我都餓虛脫了,麻溜的,買飯去?!币膊还茼n杞愿不愿意,扯過膀子直接把人拽走。力道之強勁,著實不像餓虛脫。 去不足一刻鐘即返,李纖凝剛想說這樣快,一抬頭,看見解小菲擁著仇璋走進來,懷里抱著一包餅。韓杞綴在他們后頭,手里拎著幾個捆綁結(jié)實的荷葉包。 “你怎么來了?”李纖凝起身相迎。 “我見你們沒回衙署,猜到這邊沒忙完,過來幫忙。順道買些吃食?!?/br> “我和小韓在西市碰見的仇縣丞,他已經(jīng)買好了吃食,得虧沒錯過。”解小菲嘴里叼著齏餅,說話嗚哩嗚哩。 仇璋見魏斯年也在,上前與之寒暄,邀他一同用飯,填填肚皮。解小菲迫不及待,早三下五除二拆了荷葉上的草繩,荷葉展開,露出色相誘人的八仙盤與升平炙,八仙盤是熟鵝剔做絲縷,升平炙為炙烤過后的羊舌與鹿舌相拌,這兩樣皆是時下備受青睞的涼食,另有一道熱食雞鹿同炒小天酥。 三道菜兩樣含鹿rou,系李纖凝愛食鹿rou之故。 解小菲饑火難忍,顧不得尊卑,徑自取過一枚燒餅,用刀豁開,挾一筷頭鵝rou,再挾一筷頭羊舌鹿舌,塞得滿滿,一大口咬下去。 相較于他,其他人斯文得多。 魏斯年腹中不甚餓,取過一壺茶,和仇璋一邊喝茶一邊敘舊。 “聽說魏縣丞家里辦喜事了?” “算什么喜事,全家人怏怏不樂,唯獨小女一人沾沾自喜?!?/br> “魏縣丞不滿意東床?” “門當戶對的她不嫁,偏要嫁市一個井無賴,我和她娘說破了嘴皮子也不頂用,這孩子,叫我傷透了心?!?/br> “小姐倒是個很有主張的人。” “都怪我平時太縱容她了,養(yǎng)成了她驕縱任性的脾氣。叫她出去吃吃苦頭也好?!?/br> 仇璋見他說得兇,眼角眉梢卻難掩對女兒的溺愛,不禁微微笑。 吃飽喝足,又歇了一氣,精力復原,眾人開始新一輪的忙碌。 其時桑榆已逝,月上梢頭,還不到十五,已然圓潤到無可挑剔。清輝灑下來,無需燈燭,也能紙上字跡瞧得清清楚楚。 滿室闃靜,忽聞一道冷靜的聲音:“找到了。” 眾人側(cè)目而望韓杞。 韓杞盯著籍冊上的字,一字一字念出來,“秋言,晉陽人氏,長慶元年……”李纖凝眼疾手快,不等他讀完,搶過籍冊,快速過一遍文字,轉(zhuǎn)去封皮,居德坊。 “是兇犯秋言么?”仇璋湊過來。 “戶籍造冊理應注明人丁的形貌特點,何以秋言的相貌沒有標注?”李纖凝發(fā)出疑問。 魏斯年解釋,“衙署人力有限,三年一造冊,僅限年后至清明這段時間,不可能面面俱到,對于無關緊要之人,造冊時疏忽一些也是有的。這一點仇縣丞想必清楚?!?/br> “縣里兩年前的造冊我跟過,深有體會,能交差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至于其中有多少疏誤、遺漏,不可細數(shù)。”仇璋神色松弛,“好在知道了她所住的坊,查清底細不難。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我看——” “五年前的籍冊可還在?”李纖凝突然提問。 依她的性情,等不到節(jié)后,今晚就要見分曉。仇璋沒搭茬兒,脖子扭向窗邊,看窗外溶溶月色。 魏斯年不嫌麻煩,主動道:“我記得還沒銷毀,我去后頭找找看。”托起一盞燈燭往后面去了。 李纖凝隨后跟去。 夜深了,寒氣自腳底升起,仇璋忽然覺得冷,用手輕輕摩挲胳膊。一回頭,解小菲已經(jīng)倒在案上睡熟,口水伴著鼾聲流下,污了一片字跡。韓杞以手托起他的頭,抽出下面的籍冊,按照拿出來的順序,一冊一冊歸位。 收拾清爽,李纖凝魏斯年也回來了,一人抱著一摞籍冊,重量不輕,放下時“砰”的一聲震醒了解小菲,同時灰塵撲面,眾人避之不迭。 “都在這里了?!蔽核鼓暾f,“我們有五個人,翻閱起來倒也快,最遲破曉前也能出結(jié)果。” 李纖凝拿起一本坐下查閱。解小菲盡管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也只得強撐著。好在這次只有一個坊,像魏斯年說的,五個人翻起來倒也快。不出一個時辰,秋言的名字再次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 五年前的戶籍做了團貌,比兩年前的詳細。李纖凝仔細對照了關于秋言外貌的記錄,有七分把握可以斷定居德坊的秋言正是安邑坊行兇的秋言。 “居然用的真名,真是少見?!?/br> “她懷死志,沒有必要偽裝。” 李纖凝手指劃過陳舊墨跡,秋言,在兩年前的籍冊里,它是孤零零的,單獨占據(jù)一隅,而此刻,在李纖凝的指腹下,她確確實實依附著另一個名字,若藤蘿之倚碧樹。而在她的名字下方,還有一個小小的名字依附著她。 “張豫、張嬌,原來她有丈夫和孩子……”解小菲撓著頭皮咕噥,“可是三年后清冊重造為什么又沒了?” 沒有人回答,因為大家心知肚明,只有死人不會出現(xiàn)在戶籍上。 短短三年之內(nèi),接連經(jīng)歷喪夫之痛喪子之悲,秋言的生活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本想厘清謎團,卻出現(xiàn)了更大的謎團,仇璋知道,李纖凝這個節(jié)是注定過不舒坦了。 一同過不舒坦的還有魏斯年,聽到張豫這個名字,他神情震了震。 辭別魏斯年,離開長安縣時還不到卯時。霧氣凝結(jié)不散,漸行漸濃,直至濃白不辨前路。解小菲趕著馬車,一再放緩速度。半個時辰的路愣是走了將近一個時辰。 駛到衙前,眾人下車。中秋節(jié)令,大小官員休假三日,也不必回衙了,解小菲前去歸還馬車,韓杞和仇璋打聲招呼也去了。李纖凝凝視著霧氣里漸漸消失的背影,眸色迷離。 仇璋一眼看穿她的企圖,“你就那樣小氣,一點兒小事斤斤計較?” “你也看到了,他當眾頂撞我,他不給我留面子,我也不給他留后路?!?/br> “我勸你不要這樣做?!?/br> “為何?”霧氣騰騰,她要離他很近才能看清他的臉,以致氣息吐出,一徑噴他臉上,“心疼一個小衙役的前程,不像你的作風啊?!?/br> “我是不想你難堪,這個韓杞,是李縣令安排進來的?!?/br> “咦?” “不信你問解小菲?”仇璋負手做壁上觀。 解小菲還車出來,聽到仇璋的聲音一臉不知所謂,看著濃霧中兩人的糊涂的輪廓,咦了聲:“你們還沒走?” “解小菲,我問你,韓杞是誰安排進來的?” “李縣令啊?!苯庑》拼穑八H自把韓杞帶到班房,叫我多多關照他?!?/br> 李纖凝發(fā)出一聲冷笑,無怪乎敢當眾頂撞她,原來有縣令做靠山。當下吩咐解小菲,“設法摸摸他的根底,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能叫我的父親大人親力親為。” 解小菲見李纖凝又給他派活,嘀嘀咕咕,“小姐直接問縣令豈不是兩便?”李纖凝一個眼神甩過來,頃刻調(diào)轉(zhuǎn)口風,“知道了,包在我身上。” 解小菲去后,李纖凝和仇璋結(jié)伴家去。他們住崇仁坊,仇李兩家隔街相望,回家當然也是一起回。許是時辰太早,又許是霧氣太濃,街上空無一人,只得他們兩個,漫步似的晃蕩著。 仇璋見李纖凝穿得少,手臂越肩兜過來,摩挲她的胳膊,“冷嗎?” 李纖凝搖搖頭,聲音出奇空靈,“這樣空寂的街道,我還是第一次走?!?/br> “是啊,都沒有人呢,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你我?!?/br> “嗯,只有我們?!崩罾w凝借著霧氣的掩護偷偷牽起仇璋的手,身子故意向他傾靠。 心思昭然若揭。 仇璋沒有行動,只是睨她。 “怎么了?” 仇璋默默然不語。 李纖凝省悟。她穿著男裝呢,仇璋從來不與穿男裝的她親昵,笑了笑,扯下幞頭,散開發(fā)髻,任青絲自然披散,棕眸含情流轉(zhuǎn),“這樣呢?” 仇璋打量片刻,忽的拈起一綹青絲,放在指腹間捻了捻,不滿道:“李纖凝,你幾日沒濯發(fā)了?” 李纖凝咬緊下唇,眸間脈脈情意頃刻化為惱意,揮幞頭打他。仇璋未卜先知,提前溜開。李纖凝落空,沿街追逐。 大霧彌漫,李纖凝失了仇璋蹤跡,茫然呼喚,“文璨……” 天地茫茫,難辨方位,李纖凝宛如鎖困白霧之城,霎時心慌意亂,“你在哪里,快回來,再不回來我生氣了。” “凈會威脅我?!背痂俺銎洳灰猓瑥暮竺鎿ё∷?。 李纖凝叫了一聲,感受臂間傳來的溫度,心尖兀自一顫,嬌嗔,“仇文璨,你可惡?!?/br> “沒你可惡?!彼譂裼掷涞拇綁涸谒瑯訚窭涞拇缴?,兇狠地吻著,帶著新鮮隱蔽的刺激。 李纖凝熱情回應他。霧氣堆伏身旁,軟軟似棉絮。借著天然的庇護,一吻綿長不絕。 第6章 上弦月篇(其六)中秋節(jié) 李纖凝跨進李宅大門,腳下骨碌碌滾來個東西,余光一瞥是個藤球,閃避不及,全身的重量壓下去,藤球頃刻變扁球。 李灰噔噔噔跑過來,眼看著藤球被李纖凝踩扁,嘴巴癟了癟,愣是沒敢哭,躲到奶娘身后,怯生生喚了聲姑姑。 奶娘見她披頭散發(fā),又是一身男裝打扮,簡直不成體統(tǒng),怕臉上表露出來,連忙低下頭,“小姐回來了?!?/br> 李纖凝“嗯”了一聲,伸手過來摸李灰,李灰下意識避開她,兩只小手緊緊抓住奶娘衣襟。李纖凝手落空,心道這孩子真不招人疼。沒等奶娘打圓場,匆匆去了。 回到自己閨房,貼身丫鬟素馨正在院子里和幾個小丫頭打鬧,看到她進來,朗朗道:“太陽打西邊出來,小姐回府了。” “我不在家,你成小姐了,每天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又不用伺候人,一群小丫頭給你呼來喝去。瞧,都養(yǎng)肥了?!崩罾w凝掐了掐素馨肥腴的rou臉蛋。 “討厭,一回來就討人嫌。”素馨打開李纖凝的手,“說的好像我有多混賬,不想服侍小姐一樣。依我看,沒我在終是不成,你瞧瞧你這身打扮,哪有一點兒大家閨秀的體統(tǒng)。還有著頭發(fā),多少日子沒浣了?” “不許你提我頭發(fā)!”李纖凝喝她,“被仇文璨嫌棄完還要受你嘮叨,你們想讓我瘋!” 素馨一面吩咐小丫頭打熱水一面掩嘴吃吃笑,“沒有我在跟前礙事,小姐這陣子如魚得水罷?” 李纖凝妖眸睨她,沒反駁。 一天一夜未合眼,身上倦得厲害,見床便要躺。 “躺不得,臟兮兮的。不差這一會兒功夫,沐過浴后小姐再歇著?!彼剀白鹄罾w凝,嘴上不忘問,“夫人念叨小姐好些天了,小姐回來還沒去見過夫人罷?” “我這副樣子怎么去見她?” “也對,待沐浴熏香后,我把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咱們再去給夫人請安?!?/br> 李纖凝肚內(nèi)尋思沐浴,待頭發(fā)干爽,梳妝,請安,回來再卸妝,這一套動作下來,都過晌了,睡不足一個時辰又得起來重新梳妝,赴晚宴,恕她折騰不起。抬手道:“免了,沐浴后直接睡覺,晚上一道請安?!?/br> 素馨見她眼下烏青泛黑,知沒休息好,不敢再勸。進浴房調(diào)配浴湯,往湯中傾了許多香花香液,弄得香噴噴,請李纖凝進來沐浴。 浴后,直接歇下。期間李夫人身邊的丫鬟紫薇過來打聽,素馨無可奈何,照實說了。紫薇道:“這可如何是好,夫人還等著小姐過去請安呢,小姐怎么自顧自睡了?” “她精神頭兒不濟,晚上又有晚宴,不歇一歇怎么熬得過去?” “理兒是這個理兒,夫人那頭卻不好交待?!?/br> “我教你一個法子,把灰哥兒抱去陪夫人,夫人見了灰哥兒高興,就不追究小姐了。” “只好這樣了?!?/br> 誰知李夫人見了李灰更惱李纖凝了。本來氣就不順,見孫子悶悶不樂的,自然要問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