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在接觸這些個案的時候，我分不清自己對他們強烈的憐憫當中，有幾分是對我自己的。他們的經(jīng)歷，或多或少，都讓我找到了和自己過去的重合。”

    “嗯，我了解你的那些過往。我們曾經(jīng)花費很多的時間去消化那些痛苦。你是我見過的為數(shù)不多的在這樣經(jīng)歷下卻能如此積極頑強去面對的人?！蔽抑廊~醫(yī)生在鼓勵我，她的鼓舞，我總是很受用。

    “真的不容易，那這一段時間，為什么又不知不覺受到了那些過往的影響呢？還和來訪者產(chǎn)生了過多的共情，或者是你說的重合，像是你們之間產(chǎn)生了某種交集。”她似乎對這個說法挺感興趣。

    聽她這么說，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笑了：“痛苦的集合嗎？”

    她見我笑了，也微笑問我：“那你覺得呢，是嗎？”

    我認真地想了想，回道：“也不是，我和他們……更貼切的說法，應(yīng)該是……全息，對，是全息的?！?/br>
    “全息？”她沒有聽懂。

    “是物理學上的全息理論。簡單來說，事物的任一部分都包含著整體的全部信息，即局部包含著整體。我想，人類的痛苦也是全息的。”

    “哦，怎么說？”葉醫(yī)生大概已經(jīng)習慣了，我常常會提出這樣一些光怪陸離的感悟。

    “這也是我剛剛想到的。其實我們做咨詢師的，可能多少都有這樣的感受。人與人的痛苦本來就相差不多，是相互連通的。也許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種叫作痛苦的物質(zhì)，它是永恒的，每個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人，都分有一部分的苦痛，就是這一部分，或多或少，都能讓我們嘗到那種叫作痛苦的體驗。”

    她饒有興味地琢磨著我的話：“嗯，從這個角度來說，還真是能夠解釋人與人之間痛苦感受的相互流通和傳遞。所以，你與他們之間的這種共情，是來自這里了？”

    “這……應(yīng)該算是本質(zhì)的原因吧，我們總會從來訪者身上看到自己，另一方面也的確有現(xiàn)實的因素，就是那條消息?！?/br>
    “你的妻子？”

    “我當時沒有意識到，當她對我說出我將有一個孩子的時候，我腦子里出現(xiàn)的是我父親。”

    “你的父親？你很久都沒有提到他了?！?/br>
    “是啊。我說過，我決不要成為像他那樣的人，那樣一個不經(jīng)思考就帶一個生命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人！不負責任，也沒有悔意?！蔽业穆曇舨恢挥X變得粗重、顫抖，憤怒的情緒不可遏制地積滿我的胸腔。我努力地調(diào)整呼吸，才讓自己的氣息重新平穩(wěn)。

    “那是我的詛咒和恐懼。他說他的血，將會由我傳遞下去。當我聽到自己將有一個孩子的時候……”

    “你的恐懼出現(xiàn)了？”

    我點頭：“應(yīng)該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又來了?！?/br>
    “他是你不可逃避的命運，你害怕你的孩子也將延續(xù)這苦痛的循環(huán)，你害怕孩子也將分得和你一樣沉重的生命之苦，而這苦恰恰是你親手帶給他的?！?/br>
    葉醫(yī)生說得平緩溫和，我卻像被她點中了死xue。

    心一陣一陣地疼起來。

    “是，我害怕?！?/br>
    “所以在遇到那些和你有相似體驗的來訪者時，你的心更受牽動了?！彼琅f溫和地看著我，“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什么？”她的反問，令我不解。

    “真的是詛咒嗎？或者說，你的孩子真的會經(jīng)受和你一樣的苦難嗎？”

    我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不……”

    “你又如何看待自己呢？你父親曾經(jīng)分給你的那些痛苦，改變了嗎？那，你的孩子呢？”

    這幾個問題，讓我沉默了。

    我感覺到這些問題觸及了一些核心，但我并不能馬上說出答案。

    葉醫(yī)生遵循了中立原則，她沒有直接建議我要如何去面對這條消息，是留下，抑或者放棄，只是在談話結(jié)束前告訴我，她能感覺到我很愛我的孩子，這個未出生的孩子。

    我心頭一軟，眼眶里又涌起一股濕潤。

    與葉醫(yī)生道別后，我離開了她的咨詢室。

    十個月以后，我的孩子誕生了，名陸晨。晨，早也。取其新生之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