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擺手叫管事退下，彭春對齊世說：“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活不過明年了。我看朝堂之上要起波瀾了，董鄂家還要靠你穩(wěn)住大局。”

    “大哥，別說喪氣話?！?/br>
    彭春深吸一口氣，笑道：“我如今喘口氣都這般艱難，就算能吊著命，你忍心看我受這般折磨？換作是你，你還活不活？”

    齊世沉默不語。

    彭春的手上長滿了老年斑，他顫抖著手，伸過去，齊世趕忙握住他的手。

    “遙想當年，皇上英明睿智，八大鐵帽子王威武霸氣，咱們一路南征北伐，肅清來犯之敵，是何等光耀。可如今，死的死，老的老，朝廷，也該是另扶一批人起來了。”

    權(quán)力的交接，伴隨著利益的重新劃分，明面上，暗地里的爭斗避免不了。

    齊世道：“咱們董鄂家不參與那些斗爭，我們是武將，只要替皇上帶好兵，守住正紅旗，咱們家就能穩(wěn)住?！?/br>
    蒼老的眼皮耷拉著，彭春的目光渾濁又有力量：“你一向沉穩(wěn)，咱們家下一代增壽、長吉、嘉年，都是好孩子，肯定也能照看好董鄂氏，我只擔(dān)心，你們卷入到皇室中。”

    齊世明白，大哥擔(dān)心他們家卷入大位之爭。畢竟，他們兩家的唯一的女兒都嫁給了皇子。

    “菁菁可跟你們提過？”

    齊世搖頭：“菁菁沒提過，但也幾次說九皇子只想當個太平王爺?！?/br>
    九阿哥先惡了孔家、皇室宗親，又大鬧工部查賬本，做了這么多得罪人的事，根本不像有心大位的樣子。

    皇上也不管，說明皇上也無意九阿哥。

    彭春看向兒子董鄂增壽，董鄂增壽道：“meimei提過，她說三皇子不可能登上位?！?/br>
    她不看好，也不愿意三皇子登位，更加不愿意娘家?guī)腿⒏纭?/br>
    彭春直言：“無論是三阿哥還是五阿哥，咱們家都不幫，也不能幫?！?/br>
    齊世微微點頭，他也是這個意思。他們董鄂家只要一直把握住軍權(quán)，再壞也壞不到哪兒去。

    嘉年撇嘴：“苦了堂姐?！?/br>
    彭春、董鄂增壽齊齊嘆息，當年皇上親自指婚，他們又能如何？

    齊世站起身：“兒孫自有兒孫福，大哥您就別擔(dān)憂這些了，弟弟我扶您去暖房看看花，晚上宴席您還能多用一塊扣rou?！?/br>
    彭春笑：“你們就知道欺負我這個老東西，明明說好了叫我吃兩塊扣rou，你們扣了一塊，晚上給我補上，說得好像我多吃了一塊似的?！?/br>
    董鄂增壽也過去扶著父親，笑道：“額娘這不是怕您不好克化嘛。大夫也說了，您要少吃多餐?！?/br>
    彭春無奈起身：“好，少吃多餐，咱們出門散散吧，晚上才能有好胃口?！?/br>
    “哎，您這話說對了哦?！?/br>
    老小孩，老小孩，人一老，跟孩子一般，還能為著一塊rou鬧脾氣。

    彭春身子骨這般差，除了年老的原因，也因為他年輕時南征北戰(zhàn)傷了身子，到老了各種病一起爆發(fā)出來，才這般要命。

    齊世感嘆：“我比大哥小十多歲，我從現(xiàn)在就開始好好保養(yǎng)身子，等我告老在家，身子骨尚可，到時候想吃什么就吃什么?！?/br>
    彭春不高興，推開老弟弟：“不用你扶。”

    齊世放聲大笑，董鄂增壽和董鄂嘉年也咧嘴笑。

    董鄂嘉年笑完后，又嘆氣。

    他上頭有哥哥jiejie，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打從心里一直覺得自己還小，今日他感覺自己好像長大了。

    再等十多年，阿瑪告老，大哥要擔(dān)當起大責(zé)，他一定要奮發(fā)讀書，成為大哥的左膀右臂。

    老一輩的滿人將領(lǐng)官員剩下不多了，這是彭春和齊世兄弟倆的感慨，也是康熙的擔(dān)憂。

    臘月二十六這日，董鄂家在團聚，乾清宮里坐滿了皇親國戚、滿人在朝高官，連已經(jīng)丟掉爵位的瑪爾渾，告老的佟國維都在場。

    康熙的深沉的目光從每個人身上掠過，冷聲道：“從我大清入關(guān)之日始，對爾等親厚，允你們占地歸為己用、即使普通旗人每家也有幾十畝地，皇室宗親占的就更多。你們先祖亡故之后，恩及子孫后代，朕給銀子給官位，各地稅這等位置只任用滿人官員，如此厚待，你們還不滿足，定要掏空大清的根基，叫漢人百姓活不下去，反了大清你們才甘心？”

    所有人下跪：“皇上恕罪，臣等并無……”

    “無用的廢話就不用說了?！笨滴醮驍嗨麄儯骸艾敔枩啠粖Z去爵位你可甘心？”

    “臣……”瑪爾渾額頭冒冷汗，說不出話來。

    康熙大馬金刀地坐在龍椅上，俯視他：“朕替你答，你不甘心。”

    “為什么不甘心？你才貪了多少？其他滿人大臣，皇室宗親貪的比你多了去了，甚至把大清的稅關(guān)當作自己家的私產(chǎn)，堂而皇之地把大清的稅收納入自己的腰包，這等巨貪才該被奪爵殺頭?！?/br>
    “順承郡王，你說是不是？”

    順承郡王勒爾貝顫抖著聲音：“臣有罪！”

    康熙怒道：“你是郡王，每年俸銀五千兩，俸米折合銀兩五千兩，你家里還有田莊無數(shù)，一年到頭四時八節(jié)賞賜朕可少了你的？朕還叫你管著盛京、山西兩處稅關(guān)，你還不知足！”

    順承郡王勒爾貝這回連話都說不出來，身子一歪，暈了過去。

    “遏必隆、福全、常寧、岳樂、佟國綱、費揚古、伊桑阿……都死了，咱們滿人人少，得用的就更少，你們這些勛貴不幫著朕，反要扯朕后腿，你們是想著，你們活著時痛快了，就不管后代子孫死活了嗎？”

    康熙知道底下人貪污，具體貪污多少他并不清楚。胤禟把工部鬧了個翻天，康熙使人順著工部查下去，只京城和盛京兩處，查出來的貪污就頂?shù)蒙闲“雮€國庫，這讓他無比憤怒。

    康熙多少年沒有生過這么大的氣了，發(fā)完脾氣后頭暈?zāi)垦?，踉蹌了兩步才扶住桌案?/br>
    梁九功見主子爺怒發(fā)沖冠，怕氣出病來，趕緊奉茶：“主子爺您緩緩勁兒?！?/br>
    康熙推開梁九功，難掩疲憊。

    佟國維大聲：“回皇上話，我滿族兒孫，還有可用之人?！?/br>
    “誰可用？”

    “皇上您的皇子們，個個都是文武全才?！?/br>
    康熙默了許久：“朕的皇子們固然出色，但獨木難支，朕盼著你們這些王公大臣家，能出更多的棟梁之材?！?/br>
    “佟國維，你回去跟鄂倫岱說，別整日在外面惹是生非，給你們佟佳氏丟人，也給他阿瑪丟人。等過完年，叫他進宮當值，任一等侍衛(wèi)?！?/br>
    佟國維謝恩：“臣替鄂倫岱謝皇上厚恩?！?/br>
    康熙道：“你們所有人的家族子弟，只要有本事，朕都給他們機會，你等不可再叫朕失望。”

    “臣不敢，謝皇上大恩?！?/br>
    康熙一番敲打，從乾清宮出去時，所有人都驚魂未定。

    “馬齊，你說，皇上是何意？”

    馬齊冷眼看著這位問他話的鎮(zhèn)國公：“鎮(zhèn)國公這話問錯人了，你該親自問皇上才是?！?/br>
    “嘿，你這人，我好好跟你說話，你對我生什么氣？”

    馬齊瞟了眼如同死狗一般被太監(jiān)拖出來的順承郡王，對圍著他的所有人道：“貪了不該貪的，該退該補的你們自己心里有數(shù)，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別人我不知，我家每年全靠俸祿和家里田莊出息過日子，可沒有貪過國庫的一絲一毫?！辨?zhèn)國公言之鑿鑿。

    馬齊哂笑，不知信沒信，他對這些人拱了拱手，扭頭就走。

    鎮(zhèn)國公挺著將軍肚唏噓道：“馬齊啊，入閣之后跟咱們都不來往了。”

    “鎮(zhèn)國公說的是，咱們?nèi)缃袷裁瓷矸?，哪里高攀得上馬齊大人?！?/br>
    今日被召進宮，他們都以為是皇上趕在大年之前恩賞他們，沒想到是來挨罵的。

    倒霉！晦氣！

    鎮(zhèn)國公對著順承郡王呸了聲，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這些滿人王公大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裝作一副我無比清廉的模樣。

    清不清廉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或許皇上也知道。這會兒，表演得再好，也無人觀看。

    康熙訓(xùn)斥滿人王公大臣們的消息沒有遮掩，加上宮里封印后官員們不用當值，各家都在走親戚吃席，消息很快就傳開了。

    隔日，臘月二十七，宮里宣召以陳廷敬、李光地、熊賜履為首的漢臣覲見。比起對滿臣，康熙對漢臣懷柔許多。

    “都別跪著了，你們一個個比朕還老，大過年的叫你們跪著，朕于心不忍?！?/br>
    “臣等，謝皇上體恤?！?/br>
    陳廷敬、李光地，兩人互相扶著彼此站起來，梁九功十分有眼色，趕緊叫小太監(jiān)給眾位大人看座。

    康熙唏噓道：“都老了哦，朕老了，你們也老了。你們幾個中，晉卿最年輕吧?！?/br>
    剛坐下的李光地忙起身：“臣今年六十一了，過完年，該吃六十二的飯了?！?/br>
    康熙叫他坐下答話，不用起來。

    康熙對熊賜履道：“敬修，朕沒記錯，你今年六十有八了吧。”

    “回皇上，臣六十九了?！?/br>
    “六十九了，快七十了。人生七十古來稀，你是漢陽府人，年初你告老時本應(yīng)讓你回鄉(xiāng)養(yǎng)老，可朝中缺人，只能勞你一把年紀還要在內(nèi)閣撐著?！?/br>
    “能給皇上，給天下辦事，是臣的榮幸，臣即使老死在任上也是臣的福氣?！?/br>
    康熙笑道：“敬修，咱們君臣一場，你應(yīng)知，朕不是這樣不講情誼之人?！?/br>
    如今的內(nèi)閣首輔陳廷敬含笑聽著，表情不至于太冷淡，也不至于太熱情，等皇上點完年老的大臣后，康熙對陳廷敬埋怨了句：“子端，聽聞你夫人年滿六十，這可是大壽，朕一直等著給你夫人賞賜，你怎么不辦壽宴？”

    “回皇上，不是臣不愿意辦，是臣的老妻不愿意。她說年紀越大越不能辦，太過高調(diào)，只怕閻王惦記?！?/br>
    康熙嘴角微翹：“今兒在場的愛卿們都聽到了，大家都學(xué)著些，定不要讓閻王惦記上你們，你們都是朕的肱骨大臣，朕盼著你們都長命百歲才好?！?/br>
    此話一出，有些心里忐忑的漢臣們心里一松，臉上的笑意真誠了許多。

    康熙望著外面陰沉的天氣，笑道：“昨兒跟馬齊他們閑聊時也說了些話，今日也跟你們說一說?！?/br>
    陳廷敬微微抬起頭，面朝康熙的方向。李光地、熊賜履等也努力坐直了身體。

    “朕說，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咱們這一代人老了，該督促后輩努力奮進，接咱們的班才是。朝堂之上，該多些有本事的年輕人才好?！?/br>
    “朕允馬齊他們舉薦年輕后輩，也允你們舉薦。滿漢一家，共治天下，朕一碗水端平?！?/br>
    康熙話說得漂亮，漢臣們卻無一人接話。

    康熙點陳廷敬：“你這個內(nèi)閣魁首先說?！?/br>
    陳廷敬站起身拜下：“臣舉薦吏部侍郎王掞，王掞此人對刑名之道頗有心得?！?/br>
    康熙沉吟半晌：“王掞，朕記得他是康熙九年的進士，后進了翰林，散館后在戶部頗有建樹，三十七年才去的吏部吧。”

    “正是。”

    康熙點頭道：“王掞可用，刑部尚書安布祿被罷免，這個位置，就叫王掞去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