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暗流
李景隆帶著鐵鉉、夏潯以及數(shù)十名親兵,快馬加鞭,星夜趕奔金陵城。 這天上午日上三竿,堪堪趕到金陵城,李景隆等人全身縞素,黑面入城,因為來得急促,未及稟報于朝廷,連個迎接凱旋而歸的李大將軍的人都沒有。 金陵城匯集四方繁華,商賈云集,若在平時,逾百萬的臣民百姓或公門當值、或開鋪經(jīng)商、或走街串巷、或投親訪友,把這六朝古都金粉之地弄得是熱鬧非凡,但眼下卻略顯冷清,大街之上車馬匆匆,酒肆茶樓客人寥寥。 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龍馭上賓了,整個京師頓時安靜下來,太祖遺詔,令天下臣民只服孝三日,剛剛登基的皇太孫朱允炆則下令詔行三年大喪,群臣上表,請求循古禮以日易月,這樣的話,就該服孝三十六日以代三年三十六個月,不過建文皇帝從善如流,馬上改掉前旨,依太祖遺言,行三日國喪。 此刻,三日國喪之期已過,天下百姓已不必服孝,所以李景隆等人的打扮就有些乍眼,不過卻也沒人太過在意他們,因為事出突然,許多正在外地的朝廷重臣正陸續(xù)趕回京師,這樣的情景每日可見。 雖說三日國喪之期已過,但京師臣民百姓仍不敢放肆。平日里尋歡作樂的官員勛戚們,此刻更是謹言慎行,除了去衙門當值,便待在家里,以免被科道言官揪住把柄,山陵之崩的余震仍然蕩及天下…… 對夏潯來說,朱元璋之死的沖擊并不大,他早知道朱元璋快要死了,他只是九淵之下的一只小蝦米,地表之上山崩地裂,巨浪滔天,也掃不到他的身上,他和大多數(shù)普通百姓一樣,并不太在乎日月更易,皇帝更迭的變化,只不過,他的悲戚和悵然倒也不是全裝出來的,在朱元璋身邊待了那么久,他對這個平日不茍言笑的皇帝其實還是頗有敬意的。 這位以一介布衣而成淮右猛虎,繼而驅(qū)逐韃虜,一統(tǒng)天下的平民皇帝,不是一個道德完美的圣人,卻是一個勵精圖治、克勤克儉、嫉惡如仇、憂懷天下的好皇帝,盡管和他沒有太多太深入的接觸,但他的人格魅力,卻在夏潯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為朱元璋戴孝,他心中沒有半點抵觸,他是心甘情愿的。 不過,他的感慨也僅限于此了。他對朱元璋的感情,僅限于對一個偉人的敬仰,如今回了京城,他只希望盡快向那位新皇帝繳了旨,回到自己的家,見到自己的親人。 老婆孩子熱炕頭,夏潯的志向一向不大,在建文帝這個太廢物的皇帝和永樂帝那個太精明的皇帝之間,他只想做一個家境優(yōu)渥的小人物,不想在其中任何一人面前呼風喚雨,有所表現(xiàn)。 李景隆卻不然,曹國公黑著一張面孔,任誰見了都是一副悲痛欲絕的模樣。 他的確悲痛欲絕,皇帝駕崩了,他在東南沿海的豐功偉績沒人欣賞了,這個時候,大肆的封賞和表彰是不適宜的,剛剛登基的建文皇帝也不可能有那閑心逸志聽他講述在東南剿匪如何殫精竭慮、如何立下偌大的功勞,新帝登基,要忙的事太多了。 聊可告慰的是,建文帝是他的表弟,跟他的交情一向不錯,而且,他雖未趕上先帝托孤,緊趕慢趕的,總算是先帝尚未入土安葬,他還能做個扶靈大臣。 一到京城,李景隆連家都沒回,立即匆匆進宮復旨去了,鐵鉉和夏潯則各自回了所在的衙門等候消息。 今天,錦衣衛(wèi)都指揮司更加冷清,衙門里根本不見幾個人走動,夏潯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人問清了羅僉事的所在,便向后進院走去,到了羅僉事所住的后進院落月亮門外,院門兩側(cè)幾叢山茶花開得正艷,夏潯忽地看到劉玉玦正坐在一叢山茶花下的石階上,托著下巴盯著面前的地面癡癡發(fā)呆。 他在京師沒有住處,也是住在錦衣衛(wèi)衙門里的,因為錦衣衛(wèi)的服裝太過華麗,雖說三日國喪之期已過,可是此刻并非外出公干,所以他沒有著飛魚服,只穿著一襲當秀才時慣穿的月白長袍,腰間緊束一條墨色的帶子,頭發(fā)用一支檀木簪子簪著,烏發(fā)如漆,齊眉勒著一條墨色的抹額。 他右手托著下巴,有些女氣,卻又不失優(yōu)雅,從側(cè)面看,那筆直的鼻梁、微翹的紅唇,當真比個女孩兒家還要秀美,那兩排讓女人也羨慕其整齊緊密的漂亮眼睫毛久久也不眨一下,也不知看什么看得那么入神。 夏潯放輕了腳步,悄悄走到他身邊一看,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劉玉玦面前青磚地上只有幾只螞蟻,正在奮力地搬運著一塊饅頭渣,那小小的饅頭渣對它們來說已經(jīng)太嫌巨大,它們忙忙碌碌的,或抬或推,努力地讓那食物前進,劉玉玦這般出神,看的竟是這么無聊的游戲? 皇帝剛剛駕崩,夏潯也不好和他隨意說笑,見自己走到他身邊,他還渾然未覺,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夏潯這一碰,劉玉玦肩頭一縮,啊地一聲驚呼,一下子跳了起來,只見他的臉色都已有些白了。待他看清面前的人是夏潯,先是一呆,才遲疑著喚了一聲:“楊……楊大哥?” 李景隆的捷報送到京里的時候,正值朱元璋駕崩,他那封戰(zhàn)報被束之高閣,新任皇帝還沒來得及理會,所以其中言及夏潯喪命海匪手中的消息也未傳開,既然不知夏潯曾經(jīng)“身故”的消息,劉玉玦的反應未免有些古怪,夏潯不禁詫異地道:“玉玦,出了什么事?” 劉玉玦本來顯些蒼白的臉頰突然一片通紅,氣喘喘地趕緊搖頭:“沒……甚么,突然見到……見到大哥回來,歡喜的有些呆了?!?/br> 說著,那雙澄澄澈澈、清如秋水的眸子迅速蒙上了一層霧氣,好象快要落下淚來,夏潯有點發(fā)窘,自己這位小兄弟從小在女人堆里長大,女人氣可也實在太濃了些,玉玦實在太有他的本家哥哥大耳劉備的風范了,動不動就掉眼淚,這樣的男人傷不起呀。 夏潯只好哭笑不得地安慰道:“大哥這不是回來了么,有甚么好哭的,衙門里有人欺負你么,說給楊大哥聽,我?guī)湍闶帐八??!?/br> 劉玉玦趕緊又搖搖頭,靦腆地道:“沒有,沒有,突然就是……想哭……” 夏潯吁了口氣,又拍拍他的肩道:“好啦,我剛回來,得去見見僉事大人,回頭再和你細說?!?/br> 他注意到,手掌拍到劉玉玦肩上時,他又下意識地縮了一下,以前夏潯也常和他做這樣親密的動作,倒不見他有這種本能的反應,夏潯有些奇怪,卻也沒有多想,向他再打聲招呼,便轉(zhuǎn)身向院中走去。 劉玉玦欲言又止,望著他的背影,輕輕咬著嘴唇,眸中的霧氣終于凝聚成兩顆晶瑩的淚珠,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轉(zhuǎn)。 夏潯趕到羅僉事房門久,稟報道:“僉事大人,卑職楊旭求見?!?/br> “文軒回來了呵,進來吧?!?/br> 夏潯一拉門,就嗅到一陣淡淡的茶香,羅僉事盤膝端坐矮幾之后,一身白衣,風神飄逸,那張可令許多懷春少女為之著迷的飄逸面孔上正帶著淡淡的笑意,看得出來,他的心情非常之好。 “坐!” 羅克敵左手輕挽右手袍袖,優(yōu)雅地伸掌讓座,在他身后,仍然是那張錦衣衛(wèi)伴同皇帝出巡的圖。在他面前,則有兩只杯子,大概是聽見夏潯稟報后剛剛為他斟上茶水,那水氣氤氳,淡淡如霧。 “太祖皇帝……駕崩了,皇太孫已然登基,是為當今建文皇帝。” 羅克敵輕輕吁了口氣,兩道英眉微微一鎖,隨即又舒展開來,喟然嘆道:“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生有時死有時,此為天命,非人力所能抗拒!” “是!” 夏潯欠了欠身,皇帝之死,他這樣的小官兒,實在沒甚么好評論的。至于羅僉事話中感慨的人生無常,在他這樣的年紀,還沒有多少感嘆和體會,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生有時死有時,然則如何?幸福在當下!唯其如此,更該珍惜眼下的幸福,這就是夏潯的體會。 羅克敵卻誤會了夏潯寡言少語的原因,不禁微微一笑:“文軒無需忐忑,太子太傅黃大人那是甚么身份?眼下又是帝師,你道他會在乎對你的小小不悅?呵呵,對這些文人,本官也沒甚么好感,不過你若以為他會對你的事耿耿于懷,如今一朝大權(quán)在握,就來為難你一個小小的八品總旗官,也未免太看輕了他?!?/br> 夏潯文臣列里得罪了黃子澄,勛卿列里得罪了曹國公,死豬不怕開水燙,他還真不擔心這兩個大小物還有什么后續(xù)的小動作,李景隆倒也罷了,他也不相信自我標榜為正人君子的黃子澄會有那份閑情逸致來理會他,聽了羅克敵的開導,便欠身道:“謝大人開導,縱然他真要難為卑職,卑職只要循規(guī)蹈矩,諒來也難叫他捉住什么把柄,何況,還有大人您的庇護。” 羅克敵呵呵一笑,欣然說道:“嗯,所以……你無須忐忑。我錦衣衛(wèi)出頭之日就要到了,你辦事一向沉穩(wěn)干練,本官一定會重用你的,好好做?!?/br> “喔?” 夏潯雙眉微微一挑,頗感意外:“皇上要重用我們錦衣衛(wèi)了?” 在他的記憶里,朱允炆對武將沒甚么興趣,對這群皇家特務,似乎也沒有什么興趣,難道歷史改變了么? 羅克敵將他面前一張白綾封面的手札輕輕推到夏潯面前,微笑道:“你來看看,看你能否看出甚么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