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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天下(474)

    第四百七十四章文君花容醉酒客班輸神技驚內(nèi)廷

    第四百七十四章文君花容醉酒客班輸神技驚內(nèi)廷

    踏著月色星輝,竇家酒坊的招牌酒幌已隱約可見,竇妙善忽然生出幾分近鄉(xiāng)情怯之感,原本步履匆匆的腳步不由慢了下來。

    店內(nèi)已無客人,昏黃燈光下只有一個微微傴僂的身影正自忙碌整理著桌椅家什,妙善心潮起伏,哽咽輕呼了一聲:“爹!”

    佝僂的身形猛地一震,手中活計也不覺間停了下來,微微彎曲的身子緩緩轉(zhuǎn)過,露出一張溝壑縱橫的蒼老容顏,竇二瞇著混濁老眼,顫聲道:“惠善,是你么?”

    聽到許久也未有人喚過的閨名,竇妙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飛快沖上前攙住老父,泫然泣道:“爹,是我……”

    “這孩子,好端端地回家來哭個什么,”竇二揉了揉眼睛,“還沒吃飯吧?爹給你做好吃的去……”

    “這么晚了,灶上火都熄了,爹您別麻煩了……”竇妙善心疼父親辛苦,急忙勸道。

    “熄火了再生上就是,開飯館的再餓著自己閨女,說出去都讓人笑話……”竇二擺擺手,絮絮叨叨轉(zhuǎn)進了后廚。

    兩樣家常小菜,一碗清湯面,竇妙善卻吃著比之水陸珍饈還要美味。

    “慢著點,這么大姑娘了,還沒個吃相?!备]二嘴上埋怨,看著女兒的目光中滿是愛憐慈祥。

    “爹,您也吃?。 ?/br>
    竇二擺擺手道:“早吃過了,爹喜歡看你吃,你快吃啊,飯菜都涼啦?!?/br>
    “誒!”竇妙善沖父親甜甜一笑,往櫻唇中又送了一大口菜。

    眼瞧著女兒狼吞虎咽,竇二滿心欣喜,“此番回來不走了吧?”

    竇妙善咀嚼的動作逐漸慢了下來,峨眉拜師學(xué)藝多年,見聞增廣,想的是天高海闊,鳥飛魚躍,自不甘心困囿于酒館方寸之地,有心道出實情,但抬眼見到父親鬢邊白發(fā)和期盼的殷切眼神,一句話脫口而出:“不走了?!?/br>
    “那就好,那就好,”竇二喜極而泣,擦了擦混濁眼角,欣慰道:“恁大的年紀,也該收收心啦,你好好歇上幾日,過陣子爹央人給你尋個好婆家……”

    “爹——”竇妙善不依嬌嗔,“人家還不到十六呢,你就這么急著把人家打發(fā)出去?”

    “不小咯,鄰居胖嬸家的丫頭,和你一般歲數(shù),如今娃娃都有了,眼瞅著你嫁個好人家,爹就等著抱外孫咯!”竇二暢懷笑道。

    “您越說越遠,我不理您啦!”竇妙善佯嗔著背轉(zhuǎn)嬌軀。

    “唉,爹說的是實在話,爹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能活多久?心里只有你一直記掛不下,能看著你今后終身有靠,我兩眼一閉也能去見你娘咯……”

    父親說得動情,竇妙善急忙正過身子,柔聲道:“您別亂說話,爹,女兒就在家里幫您打理酒坊,服侍您老長命百歲,不好么?”

    “一個小酒館有什么可幫襯的,還能開上幾天還未知呢……”竇二苦笑。

    覺察出父親落寞之意,竇妙善疑惑道:“咱店里生意不好?”

    竇二連連搖頭,強顏歡笑:“沒影兒的事,咱這幾十年的老字號了,光老主顧便能排到坊外去,不要瞎cao心,誒,你快吃?。 ?/br>
    妙善半信半疑,但父親既不愿說,她也不好多問,只有暫擱疑慮,低頭用飯。

    ************

    順天保明寺。

    夜氣寒冽,陰風(fēng)森然。

    群尼俱已在禪房安歇,重樓疊檐,黑影沉沉,整個寺院一片沉寂。

    呂祖殿內(nèi)虛敞寂寥,僅亮著一盞角燈,足有一丈來長的供案上,鋪滿經(jīng)書法器,正中佛龕內(nèi)安放著一座金漆蓮臺,蓮臺周邊綢緞墊襯,鑲有金箔,望之金光燦燦,兩側(cè)各有一幅黃綾幔幛軟軟垂下,寺中祖師呂尼結(jié)印坐化后的rou胎真身正供奉在蓮臺之上。

    一個人影背負雙手,立在佛龕前不言不動,只是默默凝望蓮臺上裹著黃袍袈裟的呂尼rou身,不時發(fā)出一聲輕嘆。

    忽然一陣微風(fēng)拂過,角燈燭光曳動,映得佛龕前的白發(fā)蒼顏忽明忽暗,詭異非常。

    “你來了?”背負雙手之人輕聲說道。

    “你羅夢鴻大駕蒞臨京畿,我豈敢不來?!币粋€尖細的聲音在殿內(nèi)飄飄蕩蕩,讓人無處捉摸。

    佛龕前之人正是丁府中不辭而別的羅夢鴻,此時他唇角微抹,淡然道:“幾十年的老朋友了,何必裝神弄鬼,請現(xiàn)身一見?!?/br>
    殿內(nèi)忽然靜默,片刻后尖細聲音才幽幽道:“我這半人半鬼的模樣,還能見得故人么?”

    “紅顏白骨,皆是虛妄。”羅夢鴻注視著佛座蓮臺,神色復(fù)雜,“縱然一具臭皮囊,亦是昨日舊容顏。”

    陰惻惻的笑聲帶著幾分譏誚,“不知峨眉山上的那一位,地下有知你如此長情念舊,又該作何感想?”

    “我對不起她們二人……”雙眸微闔,羅夢鴻吁出一口濁氣,轉(zhuǎn)首大殿東南角落,“也有愧于你。”

    一個全身裹著黑色兜帽披風(fēng)的人影隱身在殿角陰影中,似與黑暗完全融為一體,對著羅夢鴻一聲冷哼,“算了吧,你們師兄妹之間的事情我懶得cao心,我的事——也與你無干?!?/br>
    羅夢鴻白眉輕揚,“我曉得你這幾十年辛酸不易……”

    ‘黑披風(fēng)’冷聲打斷,“路是我自己選的!”

    “時過境遷,你已然可以破誓出山,再入江湖……”

    “淪為武林笑柄么?”‘黑披風(fēng)’嘿嘿冷笑,“我舍棄了恁多,憑你羅夢鴻輕飄飄的一句話,便想讓我將一切放下,一走了之?”

    羅夢鴻眉頭緊鎖,“你還想要什么?”

    “屆時你自會明白?!辫铊罟中β曋?,‘黑披風(fēng)’驀地憑空消失,來時無聲無息,去時如鬼如魅。

    羅夢鴻回首蓮臺之上的rou身像,苦澀一笑,“師妹,愚兄是一步錯,步步錯?。?!”

    ************

    日正當空,崇文門里街上來來往往,出城入城的人蜂攢蟻聚,十分熱鬧,沿街幾個酒店食肆一早便摘板營業(yè),透肥的熟羊rou掛在堂前,柜臺上盤子里盛著滾熱的蹄子、燒鴨、鮮魚,熱鍋里煮著餛飩,蒸籠上蒸著又松又軟的大白饅頭,熱氣騰騰,香味四溢,勾人食欲。

    臨街的一間酒樓上,兩名中年文士臨窗把盞,談笑風(fēng)生。

    稍年輕的文士三十出頭,白凈微須,溫文爾雅,舉起酒杯道:“天常兄下車未久,便轉(zhuǎn)調(diào)工部,今后同衙為官,還要勞煩照應(yīng)一二?!?/br>
    對面較為年長的文士微笑謙辭,“仁甫兄客氣了,你我同窗之誼,本該相互扶持,何談‘照應(yīng)’二字!”

    二人一飲而盡,相顧大笑,年長文士名喚趙經(jīng),年初才由濮州知州轉(zhuǎn)任都督府經(jīng)歷司經(jīng)歷,不過月余便調(diào)工部營繕清吏司員外郎,另一個年輕的則是他的同僚下屬,營繕司主事姜榮。

    按說趙經(jīng)弘治九年進士,姜榮弘治十五年登科,兩人一個家在南直隸,一個籍隸浙江,八竿子打不著的同窗關(guān)系,可趙經(jīng)丙辰科會試的主考官是謝遷,而姜榮作為余姚人,自也拜在鼎鼎大名的木齋先生門下,拜謝公所賜,二人的關(guān)系還真不算遠。

    二人官職相近,又有謝遷這層關(guān)系在,言談間自也少了許多顧忌,姜榮邊為趙經(jīng)斟酒,一邊笑道:“工部雖居六部之末,也遠勝在那些武夫麾下受氣,天常兄脫離苦海,當浮一白?!?/br>
    “俱是為國效力,哪里皆是一樣,其實比起整日大興土木、案牘如山的營繕司,經(jīng)歷司卻是個清閑差事,只是念在恩師他老人家一番苦心,愚兄勉為其難罷了?!壁w經(jīng)話說得謙和,略呈灰白的狹長臉頰上神采煥然。

    呸!眼見趙經(jīng)臉上抑制不住的得意之色,姜榮強忍著沒將手中酒直接潑到對方臉上,營繕司差事勞累不假,可土木一興,財源廣進,絕對的肥差所在,多少人削尖了腦袋想往里鉆,你趙天常得了便宜不說,還在嘴上賣乖,怎不教人氣煞!

    盡管心中不忿,姜榮面上卻沒敢露出半點不豫,他曉得趙經(jīng)口中‘恩師’是哪個,當今武英殿大學(xué)士——王鏊,今時不比往日,自己老師謝遷致仕歸寧,丙辰科會試的副主考王守溪卻是青云直上,不單位列閣揆,且奉旨主持今科會試,可謂樹大根深,簡在帝心。

    “那是自然,天常兄忠心為國,實乃我輩楷模,小弟望塵莫及?!苯獦s笑語奉承,隨即話鋒一轉(zhuǎn)道:“說來小弟還有一事請托,望兄長玉成?!?/br>
    “你我?guī)煶鐾T,不必客氣?!?/br>
    “此番京察在即,天常兄也知,焦閣老對我等南方士子多有成見……”姜榮一直小心觀察趙經(jīng)神色,見他微露不屑,立時又道:“趙兄志慮忠純,自是無虞,小弟一介俗人,卻不免杞人憂天,厚顏請兄在王相面前幫著美言幾句,有王相出面,旁人自也要多些顧忌?!?/br>
    “事卻不難,恩師向來對江南士子多有看顧,只是……”

    姜榮立時緊張起來,“只是什么?”

    趙經(jīng)面露躊躇,為難道:“只是如今朝中文武銓選皆由中州人掌握,兼有焦相推波助瀾,恩師縱然有意相幫,也不過旁敲側(cè)擊地提點一聲,這居中謀劃,往來奔走么,又不知要多少人情世故……”

    姜榮呵呵一笑,“小弟并非不通世情之人,兄長勞苦奔波,其中上下打點,豈能再累兄破費,少時自有一份心意送至府上?!?/br>
    “你我兄弟,談這些便是外道了,只要勠力同心,辦好朝廷差遣,不負圣恩也就是了?!壁w經(jīng)唇角微勾,淡淡笑道。

    “小弟省得,今后共事少不得還要趙兄照拂,若有驅(qū)馳之處,小弟義不容辭。”花花轎子人抬人,對方既然吐了口,姜榮也不介意惠而不費地說幾句漂亮話。

    “愚兄初來乍到,衙門中許多事務(wù)尚不熟悉,聽聞西苑豹房已然建了有些時候,還未有完工之象,仁甫可知其中詳情?”

    姜榮眼皮一跳,隨即笑道:“具體情由小弟也不曉得,這事原本由御馬監(jiān)的張公公與乾清宮的孫公公共管,錦衣衛(wèi)的丁大人只管出銀及偶爾查賬,如今孫公公監(jiān)軍神機營,便全由張公公一人主事,小弟其中不過做些簽發(fā)工役,代辦匠料之類的小事。”

    “破土興工,靡費民力,干系匪輕,豈可全由內(nèi)官掌控,我等既在其位,也當過問一二,為圣上分憂才是。”趙經(jīng)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

    姜榮暗中咬牙,狠狠心才道:“趙兄說的是,小弟改日便設(shè)宴請兄長與張公公一敘?!?/br>
    “勞煩仁甫了?!壁w經(jīng)心滿意足,有閑心打量起窗外景致來,忽然,他笑容一僵,目光仿佛被什么吸引住了,再也挪移不開。

    “天常兄?”見趙經(jīng)面色有異,姜榮也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這轉(zhuǎn)首一瞥的

    瞬間,他的眼神也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沿街的一間小酒肆旁,一名少女匆匆忙碌著,雖荊釵布裙,粉黛不施,卻幽嫻秀麗,姿色出塵,趙、姜二人緊緊盯著姑娘的窈窕身姿,直到女子轉(zhuǎn)身入了酒肆,兩人才失望地收回目光。

    “唉!”悵惘嘆息聲同時響起,二人相顧愕然,隨即俱都尷尬一笑作為掩飾。

    “江南士林言及燕姬,常說彼等饞懶刁拙,依某看來,實在有失偏頗?!壁w經(jīng)干咳一聲,故作鎮(zhèn)靜。

    “天常兄說的不錯,誰能想得,這市井之中,竟還藏有如此貞靜清麗的北國佳人!”姜榮點頭附和,意態(tài)流連。

    “扯得遠了,吃酒吃酒?!壁w經(jīng)舉杯。

    “天常兄請。”姜榮陪飲。

    杯觥交錯間,二人神思皆不由自主地向窗外飄去。

    ************

    竇家酒坊內(nèi)已然開始上座,竇妙善店內(nèi)店外幫著父親張羅。

    “掌柜的,從哪里請來這么漂亮的一個姑娘做伙計?”一個相熟酒客笑著相詢。

    “哎呦,小本經(jīng)營,哪請得起什么伙計,這是小女,多年一直在外……外邊親戚家,昨夜里才回來。”竇二擔(dān)心讓人曉得女兒舞槍弄棒,不好找婆家,隨口扯了個謊,“本不想讓她在外拋頭露面,她卻擔(dān)心我這老頭子忙不過來,非要幫忙,教諸位見笑?!?/br>
    “二叔好福氣啊,姑娘勤快孝順,還長得出挑,將來再尋個好人家,您老后半輩子就等著享福吧!”另一個酒客跟著打趣。

    “托諸位的福,真有那一天,我請大家暢飲三天?!备]二轉(zhuǎn)圈打躬,與眾酒客說笑。

    “喲,竇掌柜這般大方,是有什么喜事嘛?”店外又一個漢子走了進來。

    一見來人,竇二臉色突變。

    “爹,您怎么啦?”見父親面色有異,竇妙善關(guān)切詢問。

    “爹?”來人皺皺眉頭,“你老兒幾時又冒出這么大個閨女來?”

    對方言辭無禮,竇妙善柳眉豎起,冷聲道:“客官若是飲酒,敬請上座,至于我家有幾口人,似不關(guān)尊駕之事?!?/br>
    “惠善,不許對客人無禮?!焙浅饬伺畠?,竇二定定心神,躬身強笑道:“李大爺,您是來喝酒的?”

    “少裝糊涂,爺們是為什么來的,你還不清楚!”來人甚不客氣。

    三番兩次沖撞老父,竇妙善忍不住踏步上前,卻被竇二一把拉住,“爹要和人談生意,前面你張羅著。”

    咱家這小本經(jīng)營,有什么生意可談?盡管疑竇叢生,妙善還是輕輕點頭,未敢執(zhí)拗。

    眼見父親引人去了后面,妙善憂心忡忡,那人蠻橫無禮,爹素來老實,可不要受人欺負才是。

    “店家,再添一壺酒?!庇芯瓶秃暗?。

    “哦,來了?!备]妙善急忙應(yīng)聲答應(yīng)。

    好在此時店中正忙,竇妙善跑前忙后,將心中憂思沖淡了不少。

    “再上四個饅頭。”

    “您稍等?!备]妙善應(yīng)了一聲,端了空盤子直奔店外間蒸籠所在。

    籠屜一揭開,熱氣升騰彌漫,竇妙善揮動衣袖,將蒸汽散開,素手在圍裙上蹭了蹭,嘗試著捏了捏屜上的白面饅頭,一個個蓬松煊軟,入口定是美味。

    竇姑娘吹了吹燙得發(fā)紅的纖白玉指,速速撿了一盤饅頭,才要合上蒸屜,忽然心生警覺,側(cè)目望去,只見旁邊不遠處一個少年正直勾勾盯著籠屜里的饅頭猛吞口水。

    少年約十三四歲光景,風(fēng)塵仆仆,衣衫雖然破舊,但收拾得整潔利落,覺察到竇妙善在看自己,臉龐不由一紅,匆匆低頭趕路。

    “哎,小兄弟,過來一下?!币娚倌暌撸]妙善急忙喚住。

    聽了竇妙善招呼,少年遲疑地徘徊近前。

    竇妙善捧起饅頭莞爾道:“要吃么?”

    少年先是點頭,又急忙搖頭,羞赧垂首,囁喏道:“我……沒錢?!?/br>
    “不要錢,jiejie請你吃?!泵钌奇倘灰恍?,麻利地將盤中饅頭用紙包好,塞入少年懷中。

    “這……”少年先是一呆,隨即鼻尖一酸,深深一躬,“謝謝!”

    “不用謝,你幫jiejie嘗嘗,若是覺得味道好,再來尋jiejie就是。”竇妙善抿唇淺笑。

    少年不再言語,抹了把眼睛,扭頭跑開。

    “哎,慢點跑,別摔咯!”妙善搖頭失笑,再為客人裝了一份饅頭,才端到門前,又險些與沖出店門的一個人撞了滿懷,好在她身姿靈巧,腳下一旋,已輕輕避開。

    妙善鳳目流波,定睛細看,原來這莽撞人就是適才與爹爹進了后院談生意的漢子。

    “李大爺,您別著急,有事慢慢說……”老掌柜竇二在后面追出。

    “還有什么可說的?事情都擺明了,你既然吃了秤砣和爺們做對,那就小心吃不了兜著走!”漢子撂下句狠話,甩頭便走。

    “李大爺,李掌柜,您老消消氣……”竇二追之不及,急得拍著大腿直跺腳。

    “爹,您莫急壞了身子。”竇妙善扶住父親在一旁坐下,周圍相熟客人也都圍了上來。

    “二叔,這人說話忒沖,什么來路?”一個熟客問出妙善心中疑惑。

    “他叫李龍,龍鳳酒樓的掌柜。”竇二唉聲嘆氣,直

    呼麻煩到了。

    “喲,可是那間京師新開的大酒樓?門面排場可是不??!”一個食客嘖嘖驚呼。

    “他開他的大酒樓,您開您的小酒坊,兩邊也不挨著,他來尋您什么晦氣?”另一人好奇問道。

    “還不是看上了小老兒的‘胭脂桃花釀’!”竇二言及此處,又是重重一嘆。

    “他看上了酒坊秘方了?這卻是不能松口,竇家酒坊本小利薄的,全靠這胭脂桃花釀?wù)袛埳猓舯凰麄儚妸Z了去,您這買賣如何還開得下去!”周遭倒是有明白人。

    “人家倒也未說強奪,開價五百兩……”竇二愁眉苦臉回道。

    “五百兩!!”到這里用餐的客人自非豪門大富,聽了這數(shù)目俱都撟舌不下。

    “我說二叔啊,聽我等一句勸,您這小店雖是位置不錯,但前后幾間門鋪全都算上,怕也折不到三五十兩,這個價格還算公道,您老見好就收吧?!迸匀酥划敻]二要坐地起價,忍不住開言相勸。

    “非是銀錢干系,這秘方是竇家祖上一輩輩傳下來的,小老兒雖沒兒子,可還有閨女,真是要傳,也得留給惠善做陪嫁,銀子再多總有花完的一日,有了這做酒的方子,兒孫們好歹也有個出路營生不是?!?/br>
    竇二這般念頭,旁人卻不好再勸,有人憂心道:“只怕那李龍不肯干休,聽聞龍鳳酒樓有官面兒上的人物照應(yīng)……”

    “小老兒也是憂心于此啊,實在不想與人撕破了臉面,可是……唉!”竇二面上愁容未有片時消散。

    “爹,您別憂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能耐再大,還能上門明搶不成!咱家自己的方子,占著理呢,就是官司打到順天府,咱們也不怕!”妙善緊著安慰父親。

    “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啦,唉!”竇二又是一聲喟嘆。

    ************

    衣衛(wèi)后衙。

    “你平日就在這里辦公呀?”海蘭背著雙手,在丁壽簽押房中探頭探腦,東摸摸西瞧瞧,覺得什么都透著新奇。

    “這幅畫就是你說要給我看的?”海蘭對著中堂掛著的就摸了上去。

    “不是那幅畫!”丁壽急聲喚阻,好家伙,要是被小丫頭發(fā)現(xiàn)后面機關(guān)可就壞了,從書柜中取出一個卷軸,沖海蘭揚了揚,“是這個?!?/br>
    “咦?”海蘭見了張開畫卷,俏臉上滿是驚奇,“畫的還真是師父!”

    “沒有錯?”

    海蘭橫了丁壽一眼,不滿道:“我?guī)煾高€能認錯!這畫與師父房內(nèi)掛的那幅一般無二,只是這幾行字不太像?!?/br>
    “那當是另外半闕詞,自然與此畫題字不同,你可記得內(nèi)容?”

    “什么半缺半圓的,我才識得幾個字啊,哪曉得畫上的那些鬼畫符!”海蘭嘟著櫻唇抱怨。

    “那你可聽得令師提及畫作來歷?”丁壽不死心問道。

    海蘭搖頭:“沒有,我小時候問過一次,惹得師父很不高興,再不敢問了,不過我猜該是師父的一件傷心事。”

    “何以見得?”丁壽追問。

    “一次師父對著畫吹完簫后抹了下眼睛,我問師父是不是哭了,結(jié)果師父很生氣,將我狠狠責(zé)罰了一通,”說到這,海蘭不禁向下揉了揉自己的緊實的小屁股,斷定道:“我記得清楚,當時師父的眼圈紅紅的!”

    如此說來,這位納蘭宮主與倪文僖定是有些糾葛了,倪謙出使朝鮮是正統(tǒng)己巳年,返朝也不過景泰元年,那個時候遇見的納蘭清妍,那這娘們得多大歲數(shù)?丁壽摸著下巴,不由上下打量起海蘭小姑娘來。

    “你老盯著我看作甚?”海蘭被丁壽瞧得有些發(fā)毛。

    “你今年多大啦?”丁壽對黑水神宮師徒的真實年齡開始懷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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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蘭還真聽話地掰手指頭算了起來,眼看著小丫頭嘴里念念有詞,十根白嫩嫩的筍指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半天也沒給出個答案,丁壽后脊梁直冒涼氣,這對師徒該真不會是不老妖精吧!

    “算出來啦,”海蘭數(shù)到額頭見汗,終于歡呼而起,“我今年十七啦!”

    我還以為您老七十了呢,合著這丫頭根本不識數(shù)?。《酆脩覜]一跟頭栽倒,咬著后槽牙,強擠出幾分笑來,“那令師呢?我當初瞧著她年約不過二十許,恁早竟便開始授徒了?”

    “我是被師父撿回來的,自記事起師父便那般容貌,從未變過,師父說是修煉寒冰真氣的緣故,當功有小成時便可駐顏不老,至于師父的年紀么,”海蘭揉著發(fā)漲的小腦袋瓜,蹙額道:“師父好像說她看冰雪化水多少次來著……”

    “不用算了,我就是隨口一問,無礙的?!币灰姾Lm又要數(shù)手指,丁壽慌忙攔住,這手指頭再掰起來,怕是到天黑也算不出個所以然來。

    看來指望這丫頭是沒戲了,倪家人都死絕了,想打聽也沒個地兒去,總不能跑長白山上去問凍齡有術(shù)的納蘭清妍,你到底是倪謙的相好還是他留下的野種吧。

    丁壽思維無限發(fā)散,海蘭卻等得不耐煩,“哎,你不是說看完畫要帶我逛街尋好吃的嘛?”

    “???哦對,有這事,這便走。”

    丁壽真懷疑這丫頭是什么托生的,怎么三句話不離吃啊。

    ************

    北司理刑千戶郝凱最近心情很糟,西北一行死里逃生,人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話也有幾分道理,可這福報卻是落在別人頭上。

    自個兒因為腿傷,自山西先回了京城,這本是衛(wèi)帥體恤,郝凱也樂得幾日清閑,誰想便是宣府到京城這一小段路,于回回還撿了個剿滅僭號賊的功勞,兵部敘功連升二級,如今已是指揮僉事,可以獨當一面,自己卻還是個理刑千戶,今后難道還要在于回回手底下混日子不成!

    按說郝凱此番雖未升官,但也落了實惠,丁壽的湯藥銀子給得豐厚,再則經(jīng)此一遭,與于永也算同生共死的過命交情,便是于永當了上司,自己日子也不會難過,只是大家原本官位比肩,如今眼睜睜看著人家步步高升,郝凱愈想心里愈是擰巴。

    時也命也,常言說落下一步,十步難攆,郝凱思來想去,整日琢磨著就是怎樣在衛(wèi)帥前討個歡心,把這落下的一步追上來,也別說,滿腦子漿糊也偶有開竅的時候,還真讓他想出了一個主意,立即催人去辦,接下來便是坐在鎮(zhèn)撫司的簽押房里等消息。

    左等右等,眼瞅快一個月過去了,丁點兒回信沒有,郝千戶急得滿嘴火泡,渾身上下腦袋疼,吃什么都覺得和屎一個味兒。

    “大人,有人求見?!币粋€錦衣校尉進來稟告。

    這幾日郝凱又開始鬧牙疼,捧著腫得老高的腮幫子,有氣無力道:“今兒沒心情,教他改日再來?!?/br>
    “是?!毙N绢I(lǐng)命,出門前又將一封信放在郝凱身前公案上,“這是外間那人呈給大人的?!?/br>
    郝凱隨手將桌上信拿起,扯開信封抽出一看,眼睛登時直了,‘噌’的一下跳了起來,“人吶,人在哪兒???”

    ************

    郝凱鼓著眼睛,拄著藤杖一瘸一拐地圍著一個少年轉(zhuǎn)圈圈,眼神很是不善。

    少年拘謹?shù)卣驹谠褐?,低眉垂首,不敢開言。

    “你就是蒯家推薦的人?”郝凱陰沉著臉問道。

    “是,小人徐杲?!泵鎸瓷駩荷返暮聞P,少年聲音有些發(fā)顫。

    這副畏畏縮縮的模樣,更讓郝凱惱火,舉著手中信箋,咬牙切齒道:“你是魯班奇才?”

    “小人不敢當,只是靠手藝混碗飯吃?!鄙倌甑吐暤馈?/br>
    “我他娘打你個混飯吃的!”郝凱怒不可遏,抬腳踢了少年一個趔趄。

    少年身子一歪,一個紙包從懷中跌落,直滾到郝凱腳下。

    “這是什么?”少年急忙去拾,郝凱卻先一步撿起,打開一看,險些氣歪了鼻子,“一個破饅頭?你當個寶貝?!”

    “好心人給的……”少年小聲解釋。

    “你他娘還是個要飯的!我他媽……”郝凱氣得語無倫次,揮起青藤手杖沒頭沒臉地一通亂打。

    少年一路奔波,本就勞累體弱,轉(zhuǎn)瞬被郝凱打倒在地,捂著頭臉不住痛呼。

    郝凱邊打邊罵,“當年蒯家丟官失勢的時候,一家老小的哈著大爺,如今看爺們折了一條腿,不幫忙也就算了,還用一個小叫花子來應(yīng)付老子,我他娘打死你!”

    “大人,大人……您聽小人說……”少年被打得滿地亂滾,疾呼求告。

    郝凱急怒攻心,哪里聽得進去,這月余來積攢的心火恨不得都發(fā)泄在少年身上。

    “郝凱!”旁邊有人喚了一聲。

    “又是誰他娘的亂叫……”郝凱轉(zhuǎn)頭便罵,待看清來人,悚然大驚,高舉揮舞的藤杖訕訕放了下來,“衛(wèi)帥!”

    丁壽領(lǐng)海蘭出了后堂書房,還沒等走到儀門,便被此處的喝罵呼叫聲給吸引過來,只見郝凱正拖著那條瘸腿在院子里猛打一個半大小子,堂堂錦衣親軍欺負孩子算怎么回事,寒著臉喝道:“丟人現(xiàn)眼!”

    ************

    丁壽坐在公案后,瞪著蔫頭耷腦的郝凱,面沉似水。

    “說吧,怎么回事?”

    “衛(wèi)帥,蒯家實在欺人太甚!”郝凱悶聲道。

    “哪個蒯家?什么人?”

    “還能是哪個蒯家,還不就是蘇州香山的那幫匠人,蒯魯班的徒子徒孫?!焙聞P沒好氣道。

    “蒯魯班?蒯祥?”得了郝凱確認,丁壽不由抽了口冷氣,這蒯祥還真是個人物,出身于工匠世家,其父蒯福永樂初年以木工得官,官至工部侍郎,后因上了年紀不能執(zhí)事,推薦其子蒯祥接掌朝廷營建之事,蒯祥也的確不負父望,木匠、泥匠、石匠、漆匠、竹匠五匠全能,技藝更在其父之上,扈蹕至北京后,負責(zé)營建宮殿以及有司庶府,悉預(yù)其事,深于巧思,凡殿閣樓謝,以至回宇,隨手圖之,無不稱上意者,皇帝以公輸班比之,正統(tǒng)以后,更是凡百營造,祥無不與,這皇城內(nèi)的兩宮三大殿、承天門連著兩邊文武衙署、皇裕陵都是出自他的手筆,最終繼父后官至工部左右侍郎,食從一品俸,歷經(jīng)九朝八帝,壽終八十四歲,其身后子孫蒯鋼、蒯義并至侍郎,蒯瓛官至少卿,大明朝工匠出身官至卿貳者不乏其人,但如蒯家般子孫先后出仕,位居顯赫者實屬罕見。

    “你怎和他們家人糾纏到一起了?”錦衣衛(wèi)衙署保不齊還是人家蒯家人給建起來的,好端端你打人家孩

    子干嘛。

    “是他們家人就好了!”郝凱鼻孔里噴出兩道粗氣,將與蒯家交往的原委道明。

    憲宗駕崩,弘治即位,蒯家傳人蒯鋼當時已憑著木工管理營造,累官至工部右侍郎,在兩榜出身的正統(tǒng)官員眼中,這些純靠技能入仕的匠官自是佞幸異類,成化帝聽不進他們的逆耳忠言,大力提拔傳奉官,如今換了仁君圣主登基,還不趕快厘正前朝弊政,更待何時!于是蒯鋼等十二名官員以及營繕所一千三百五十八人俱遭降級革職,人心大快。

    事是辦痛快了,可沒多久這些人就發(fā)現(xiàn)沒有這些實務(wù)型官員,單靠四書五經(jīng)建不出房子來,沒辦法,只得將老蒯鋼再度起用,又給按了個工部帶俸郎中的虛職繼續(xù)發(fā)揮余熱,至于后續(xù)處理也不麻煩,老家伙快七十了,三年期滿考核時直接按例致仕攆回老家了事。

    讀書種子們都給安排得妥妥的,就是沒人考慮下蒯鋼的想法,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拿老子當夜壺,爽完了就嫌臭丟一邊去,真當老頭兒沒脾氣!于是蒯鋼托了郝凱幫忙牽線,請托到內(nèi)官監(jiān)太監(jiān)李廣面前,李廣向孝宗皇帝奏表,蒯鋼官復(fù)原職。

    李廣當時在御前正得寵,無人敢惹,但李太監(jiān)死了以后,蒯鋼的好日子又到頭了,可無論如何,當時他是欠了郝凱一個人情。

    “屬下如今有求于他們,不給派個蒯家人來也就罷了,連香山幫的木匠也不派上一個,弄一個揚州的小叫花子來應(yīng)付,這不是成心慪我嘛!”郝凱說起舊事一肚子悶氣。

    丁壽大略看了看蒯家的舉薦信,確是把那小子吹得天花亂墜,和他們祖上蒯祥都有得一比,心中也覺得有些夸大,忽然他又想起一事來,“你好端端找什么木匠?”

    郝凱正自怒火萬丈,痛訴蒯家人忘恩負義,聽了丁壽一問,面上一窒,垂首道:“是給大人您尋的?!?/br>
    “我?我要木匠干甚?”丁壽莫名其妙。

    “在陜西時您老不是跟屬下說要背山起樓嘛?”郝凱瞪著牛眼奇道。

    丁壽一拍腦門,恍然大悟,這傻大個到底還是沒領(lǐng)會自己當時意思,自個兒想擰了,頓時哭笑不得,“我說郝凱……”

    “屬下在?!?/br>
    “好好靜下心養(yǎng)傷,若真閑著沒事便多讀幾本書,別再給我丟人啦!”丁壽蹙眉訓(xùn)斥。

    馬屁拍到馬腿上,郝凱無精打采地應(yīng)了一聲。

    “這趟西北之行你也算辛苦,待傷好后去掌管西司房?!?/br>
    西司房職專賊曹,所率緹騎比較東司還多出一倍,郝凱聽聞眼睛登時一亮,“大人此言當真?”

    “滾!”

    “哎!”郝凱樂呵呵地拐了出去。

    沒一個讓二爺省心的,丁壽笑罵一聲,低頭再看看手中薦書,那姓徐的小子莫非真是個人才?

    ************

    皇城西苑,豹房工地。

    各色工匠人來人往,刀刻斧鑿之聲不絕于耳。

    “丁大人您也看見啦,奴婢不分晝夜地盯著這些工匠,一刻都沒讓他們閑著,這陣子奴婢的腿肚子都瘦了幾圈?!庇R監(jiān)張忠不住傾吐著苦水委屈。

    “公公辛苦。”丁壽隨口撫慰一句。

    “辛苦什么的談不上,孫公公調(diào)去了神機營,這攤子事只能奴婢勤盯著點,為萬歲爺分憂,不是咱做臣子的本分嘛!”張忠嘴上訴苦,心里卻樂開了花,孫洪那個榆木疙瘩總算走了,咱家的機會來啦。

    “張公公,這豹房也修了一年多啦,你給我透個實底,究竟何時能完工?”丁壽看著眼前這浩大工程便覺得心塞。

    “哎呦,這教奴婢怎么說呢,工期只是個預(yù)定,施工采買不定哪個關(guān)節(jié)出了紕漏,就少不得多耽誤個十天半月的,哪有個準兒?!睆堉野欀碱^,十分為難。

    一退六二五,欺負二爺不懂營造是吧,丁壽扭頭瞥了身后跟著的徐杲一眼,希望這小子有點用處。

    張忠也在偷眼打量徐杲,一個小毛孩子,臉上還青一塊紫一塊的,也不知丁大人帶這么個小東西來干嘛,他心中也有些沒底。

    “公公,不好啦!”一個五十多歲的匠頭匆匆跑了過來。

    “嚎喪呢,什么大不了的事?”張忠厲聲呵斥。

    “新建的那所番經(jīng)堂歪啦!”老匠人苦著臉道。

    “什么?不是才建好嘛!快帶咱家看看去!”張忠拉著匠頭的領(lǐng)子,就往工地奔去。

    丁壽低聲對徐杲道:“咱們也過去看看。”

    一座富麗堂皇的西番經(jīng)堂矗立眼前,寶頂鎏金,法幢高張,金輪金鹿等飾物在陽光下流光溢彩,爍人眼目,只是rou眼可察這宏偉經(jīng)堂已向一邊微微傾斜。

    “怎么回事?”張忠跳腳叫道。

    那匠頭跪在地上,邊磕頭邊道:“想是起墻時持尺量度失了準頭,當時未察,如今合頂后現(xiàn)了出來?!?/br>
    “去你娘的!”張忠抬腿踹了匠頭一個跟頭,指著經(jīng)堂道:“如今怎么辦?”

    “唯有去頂重修,”眼見張忠變色,老匠人又急忙道:“小的們干活時加點小心,房頂金飾立柱大梁這些都可確保無損,只要再花個幾百兩就可,只是這工期或許要再拖上一陣……”

    “一幫子廢物!”張忠惡狠狠咒罵了一聲,轉(zhuǎn)頭換了一副笑臉:“瞧瞧,丁大人,才說著呢

    ,這幫猴崽子就玩出這么個幺蛾子,您說這工期哪能有個準兒?。 ?/br>
    這兒還真成了無底洞,眼瞅著發(fā)生的倒霉事,丁壽也是無話可說,“罷了,張公公,引我去見陛下吧?!?/br>
    “陛下正在太液池畔耍球子,大人請隨我來?!睆堉仪飞硪恍?,回頭喝道:“麻利兒的,趕快拆了修好,再出紕漏,仔細你們的腦袋!”

    “不必拆?!毙礻酵蝗徊蹇凇?/br>
    “什么?”丁壽與張忠齊口同聲。

    徐杲用手眼比量著經(jīng)堂,重復(fù)道:“這經(jīng)堂不用拆就可修好?!?/br>
    “你個小……”張忠才想語出不遜,忽然想起這小子是丁壽帶來的,并非自己下屬工匠,匆忙改口,“小兄弟,咱們都看見這經(jīng)堂的墻可是歪了,不拆了頂子如何歸位?”

    “自有辦法?!毙礻降纳袂橹谐錆M自信,再無平日的拘謹懦弱。

    有意思,反正這經(jīng)堂已然歪了,二爺便有心由著這小子折騰,權(quán)當試試他的斤兩,“張公公,此處便交由徐杲負責(zé),也算給他練練手?!?/br>
    一整棟大經(jīng)堂給毛孩子練手?沒聽說過!沒等張忠發(fā)話,那個老匠頭已然道:“啟稟大人,這營造之事非同小可,如有什么差池,壞了立柱大料,怕就不是幾百兩銀子修繕那么容易了?!?/br>
    威脅老子?丁壽嗤笑一聲,“你確是提醒我了,宮室營建非同一般,事關(guān)陛下安危,社稷存續(xù),爾等營造經(jīng)堂卻致大廈傾危,陷陛下于險地,居心叵測,意圖何在?”

    這么一個大罪名扣下來,匠頭兩腿一軟,直接嚇得癱了,“大……大人饒命!”

    “乖乖聽這孩子的話,讓你們干什么就干什么,修好經(jīng)堂將功折過,若是偷jian?;室馐箟摹倍劭粗愁^森然一笑,“本官治你們一個二罪歸一!”

    “聽懂了么?”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謝大人開恩?!苯愁^連連磕頭謝恩。

    都他媽賤骨頭,丁壽轉(zhuǎn)過臉來,哂然道:“張公公,走吧?!?/br>
    張忠面皮抖動,擠出幾分極不自然的笑容,“大人,請?!?/br>
    眼瞅著那活祖宗走遠,匠頭擦擦冷汗,從地上爬起,“這位小爺,您有什么吩咐,需要多少人手材料,請示下吧?!?/br>
    如果說剛才匠頭心里還有點什么別的苗頭,而今是煙消云散,萬般心思只擔(dān)心一件:這小子可千萬別是個只會吹牛的繡花枕頭,否則老子可活活被他坑死啦!

    ************

    太液池畔,小皇帝朱厚照光著頭頂,正與十幾個短衣內(nèi)侍在綠地上蹴鞠嬉戲,周邊養(yǎng)豹勇士層層環(huán)列,乾清宮總管御用太監(jiān)張永侍立一旁,目光銳利如鷹隼一般,掃視著場內(nèi)眾人。

    “張公公,陛下玩了多久啦?”丁壽來至張永身邊,自顧問道。

    “小半個時辰了,如今陛下興致正高,不要打攪?!睆堄赖瓛吡硕垡谎郏p聲叮嚀。

    “哦?!倍埸c頭應(yīng)允,隨即高聲喊道:“陛下,好球!”

    張永眼皮猛地一跳,張忠在一旁直咧嘴,這位爺是成心和人過不去啊。

    朱厚照也瞧見了丁壽,抬腿就是一腳,健色掛著風(fēng)聲奔他射來。

    丁壽撩袍一式朝天蹬,皮球來勢頓止,在他靴尖上只是滴溜轉(zhuǎn)個不停,隨后腳尖一挑,皮球安安穩(wěn)穩(wěn)落在手中。

    “你何時來的?”朱厚照哈哈笑著上前問道。

    “才來不久,聽張公公說陛下已耍了一陣子,憂心您身子饑乏,順嘴給提個醒?!倍坌Φ馈?/br>
    “朕不累,朕精神著呢。”朱厚照從張永捧著的托盤里取汗巾抹了把臉,忽然回過味兒來,“是你餓了吧?”

    “圣明無過陛下,從您這里討杯酒喝,陛下能賞下臣這個臉吧?”

    朱厚照沖著丁壽肩頭狠捶了一拳,“給你這個面子?!?/br>
    “張永,傳膳紫光閣,”朱厚照對陪他蹴鞠的內(nèi)侍揮揮手道:“你們也散啦吧。”

    “遵旨?!睆堄琅c眾內(nèi)侍躬身領(lǐng)命。

    “你最近忙什么呢,與朕說說外間有什么新鮮事……”朱厚照拉著丁壽向紫光閣小殿處走去。

    張永一直弓腰垂首,恭送小皇帝離去。

    “張公公,陛下走遠啦?!?/br>
    張忠小聲提醒,張永不為所動,其余內(nèi)侍三三兩兩的從他身側(cè)經(jīng)過,直到一名壯年內(nèi)侍走過時,他腰桿忽然挺得筆直,伸臂如電,橫在那人身前。

    張永出手雖快,那人腳步倏地一停,身形立止,并沒有撞在一處。

    “你是哪個衙門的?咱家怎從未見過?”張永目光炯炯,寒聲問道。

    “誤會,誤會?!睆堉掖颐Ψ鲎堄罊M著的那只胳膊,滿臉陪笑:“張公公,這是我一個本家兄弟,絕非什么歹人。”

    “本家?來路清楚么?”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可用腦袋擔(dān)保,公公您還信不過我嘛!”張忠賭咒發(fā)誓。

    張永眸光一轉(zhuǎn),見那人氣定神閑,雙腳站姿不丁不八,不由冷笑:“張公公,你這位本家兄弟功夫不錯呀!”

    “幾手莊稼把式,擋不住您老三拳兩腳。”張忠扭頭喝道:“不長眼的東西,還不快給公公賠罪。”

    那人立即躬身一禮,張忠諂笑道:“您老看在我的面上,別和他

    一般見識。”

    張永緩緩放下手臂,“張公公,宮里當差,有些錯犯不得,這件事可一不可再?!?/br>
    “公公放心,絕無下次?!睆堉已灾忚?。

    張永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哎喲我的媽呀,”張忠揩揩額頭冷汗,心有余悸道:“我說張茂,咱家此番為你可是擔(dān)了天大干系……”

    “公公的人情,在下一定記得,”張茂直起身,黑黢黢的面頰上添了一層光彩,“本想進皇城見見世面,沒成想連萬歲爺都見到了,還一起耍了半晌,夢里頭都不敢想啊,這還不是沾了公公您的光!小人祖墳冒青煙啦!”

    “你小子就是會說話,哈哈……”張忠開懷大笑。

    張茂同樣唇角輕勾,露出一絲狡黠笑意。

    ************

    荒宅之中,張茂與一名白袍蒙面人遙遙相對。

    “如此說來,你非但進了皇城,還與朱明偽帝近在咫尺?”

    張茂點頭,“不錯。”

    “為何沒有動手?”

    “你說得輕巧,動了手我還回得來嘛!”張茂憤憤,“周邊軍士俱都是選鋒銳卒,我十有八九會死在亂刀之下!”

    蒙面人沒有爭執(zhí),只是輕輕撣了撣袖口那朵金色蓮花刺繡。

    張茂語聲一窒,放軟聲音道:“再則那個姓張的太監(jiān)一直盯著我不放,根本沒有出手的機會。”

    “罷了,此番好歹探得路徑,也算功德圓滿,待大行堂人手招攬齊備,直接殺進皇城,里應(yīng)外合,那偽帝同樣難逃一死?!卑着勖擅嫒瞬辉賵?zhí)著。

    “招收人手好說,只是那些三山五岳的江湖人士嘯聚京城,恐會引得廠衛(wèi)探子注意。”張茂憂心道。

    白袍人仰天打了個哈哈,“孟嘗君門下食客三千,雞鳴狗盜之徒尚可列座,你還憂心無有草莽豪杰的位置么?”

    “你是說……”張茂若有所悟,同樣笑了起來。

    ************

    丁壽酒足飯飽,搖搖晃晃地回到豹房。

    “丁大人,與陛下用完飯啦?”

    張忠笑容很不自然,丁壽也沒留意,叼著牙簽抬頭看看天色,隨口道:“天不早了,本官就先回了,徐杲那孩子就托公公照顧一二?!?/br>
    “大人不帶那娃兒回去?”張忠奇道。

    這下?lián)Q丁壽不解了,“那小子不在帶人修經(jīng)堂嗎?怎么,你們這兒連晚飯都不管他的?”

    “那倒不是,只是……”張忠笑得跟哭一樣,“經(jīng)堂已然修好了?!?/br>
    牙簽落地,丁壽大張著嘴巴,不敢置信道:“修……修完啦?一頓飯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