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名字對一般軍戶和底層百姓來說其實是個挺奢侈的東西，紙筆昂貴，拜師又得舍去一大筆束脩，加上長年累月不能務農(nóng)，讀書識字所需的財力、物力不是每個家庭都負擔的起。講究些的花上幾百幾十個錢，請同鄉(xiāng)老秀才起個寓意吉祥的好名字，不講究的就‘李大’、‘舒五’過完一世。

    在一堆叱盧阿旺、丁大虎、王老六中‘薄無傷’儼然是只混入雞群的鶴，想不注意都難。

    “殿下？”

    馮獻靈闔上奏折：“無事。”

    薄氏源流甚遠，漢時就有薄姬太后，這個薄無傷未必是她知道的那個薄無傷。薄奚本是鮮卑烏桓部的一支，北魏孝文帝漢化改革時許多鮮卑姓改作了漢姓（譬如步弘童的步就由步六孤簡化而來），薄奚氏因此成了薄氏。先帝登基之初天下大亂，一部分世居北境的鮮卑人跟著漢人一道南下避禍，定居關中——

    “殿下哪里知道，鮮卑人娶媳婦難，軍戶娶媳婦更難！延州城里多的是二十七八還討不到老婆的老兵侉子，俺是命好，才撞上芳娘年輕守寡，一嫁過來就給俺生了個大胖小子……要不怎么說漢女養(yǎng)娃娃精細呢？俺家大郎長到這么高都沒摸過棍棒?！?/br>
    “軍戶哪有不當兵的？俺也不求他建功立業(yè)，現(xiàn)如今天下太平，一輩子平平安安就行了。說來他比殿下還小半歲，不過俺和芳娘都不識字，要不……嘿嘿，殿下給起個名字吧？”

    入夜后太極宮燈影幢幢，宮宴前半個時辰馮獻靈特地把王女史派去了仙居殿：“看好她，別鬧出什么事端來?！?/br>
    鄯思歸與鄯思道一母雙生，也就是說今年已經(jīng)二十有三，再長幾歲都能給元元做阿耶了，偏偏今夜這樣的場合皇太女不能按著不叫meimei們列席，有打壓手足、量小無德之嫌。宗室中不乏適齡未嫁的女郎郡主，暫時只好別教他們有所交集吧。

    一路行至兩儀殿，殿下頗感意外的發(fā)現(xiàn)不少宮娥女官精心繪制了晚妝（入夜后宮女不許入殿只針對內庭，兩儀殿雖在禁中，卻不屬于后宮，因此不在律令之內），甚至有人熏衣簪花的，不由奇道：“又不是沒見過鄯思道，何況他長得還不如小薛君呢?！?/br>
    薛夙在太極宮行走時可從沒有過如此待遇啊。

    嚴女史小聲提點她：“小薛君是為圣人講經(jīng)的佛侍，哪有宮人們評頭論足的余地？”

    她立刻明白過來，不是鄯思歸長的多好，而是他的身份夠特別，既不是母皇的后宮也不是她的后宮，屬于‘能夠合法肖想一下’的那類男人。不過宮女大都家世清白，真叫她們背井離鄉(xiāng)肯定不愿意，瞧個熱鬧罷了。

    晚上二王子閣下?lián)Q了一身月白色聯(lián)珠對鳥紋的金邊圓領袍，深褐色的卷發(fā)以一頂犀角發(fā)冠總束成髻，除了膚色稍深一些，乍一看去有如鄯思道再生。

    為了款待這位番邦王子，太常寺很體貼的安排了、、等西域樂舞，身形健壯、高鼻深目的胡兒們身著長袖舞衫，頭戴鑲嵌著寶珠的胡帽，環(huán)行急蹴、跳身轉縠，錦靴颯沓聲伴隨著急促的鼓點和橫笛琵琶，一曲終了，看客都不免大汗淋漓。不多時又有兩名女童身綴金鈴，赤足站在蓮花臺上相對而舞，婆娑垂手如飛燕驚鴻，每動一下就能聽到帽子、手腕、腳腕上的金鈴沙沙作響。

    二王子十分捧場，再四擊節(jié)贊賞道：“舞的好，久聞貴國絲桐極盛，精于樂律，今日方知名不虛傳?！?/br>
    盡管早就被告知這位閣下頗通漢話，姚琚還是小小驚訝了一瞬：“如此，不若閣下歌一曲以為相和，如何？”

    貴族宴會經(jīng)常喝著喝著就大唱大跳起來，尤其是兩京地區(qū)，被主人邀歌是一種面子的體現(xiàn)。馮月嬋大約是覺得好玩，忍不住往那個方向偷瞄了一眼，被殿下眼風一掃，乖乖低頭吃菜了。

    大殿里安靜下來，鄯思歸飲罷杯中殘酒，起身唱道：“萬里至神都，花好夜宴時。當歌聊自飲，對酒勸鄉(xiāng)音。明月照金杯，與君發(fā)三愿——”

    他笑著下座，目光自左而右轉了一圈，不知是不是錯覺，馮獻靈覺得他在淮陽席上多逗留了一瞬：“一愿清平世，二愿身強健，三愿臨老時，仍與君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