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胡同血案1
胭脂胡同血案1
這胡同得名在里面的脂粉鋪子,成名在里面的妓院青樓,說來一股風塵氣兒。西珠市口大街以北、鐵樹斜街以南的八大胡同里數(shù)它最短,格局也不大規(guī)整,從南往北越走越窄,像支喇叭、也像個口袋,里面數(shù)十家京城最好的妓館,當仁不讓一個久負盛名的銷金享樂之地。
從正德年間的玉堂春到前些時候名動京城的小鳳仙,四百年眨眼過了,皇帝都改了總統(tǒng),胭脂胡同仍存,可見天理常在、人欲不息,并且這些年來更有愈演愈烈的勢頭,胡同里的娼門又新增幾家,并設茶樓煙館,可在吃茶過煙癮之際叫上三五個粉頭唱小曲兒。不過這是富貴閑散公子哥兒的做派,于尋常販夫走卒、軍痞流氓很不合宜。
從胭脂胡同一直往北走,與百順胡同相接處有個青磚砌的拱形小門樓,融匯了點西洋特色,門口兩盞紅燈籠,兩邊牌子上掛姑娘的花名,院名也雅,叫做“點春”。這二等茶室自然遠不能與蒔花坊清吟小班的三進四合院相比,里面狹窄的一方天井,二層吊腳小樓,檁條不少都蛀蝕腐朽、千重欄上雕漆斑駁、樓梯嘎吱晃蕩。
屋檐下也有大金魚缸,不過里面的鳳尾、七星、獅子頭早死了個干凈,現(xiàn)而今里面養(yǎng)荷花,夏末可以挖藕,圖個經(jīng)濟實惠。門廊下三只鳥籠,一只養(yǎng)黃鳥、一只養(yǎng)百靈。剩下一只湘妃竹的雀籠子空著,玳瑁底子、象牙柄、青花鳥食罐,美輪美奐,鴇兒舍不得用,掛在高處供人瞻仰。
大約是房高院狹之故,天井下面常年不見太陽,兩只鳥兒全都悶聲不響。不過這做皮rou生意的地方,白天謝客晚上開門,只需要燈火通明,實在用不著陽光普照。
不過是一墻之隔,屋后的街巷是四等窯子,里面盡是些暗門子野娼,五十歲的和十五歲的一同搶生意,是不恥于當街袒胸露乳的。鳳娥被抵在墻上,衣裳松松垮垮地褪在腰間,兩團棉花包似的rufang被緊緊抓著,腿架在男人的臂彎里,男人顛弄得很扎實,像是個發(fā)情的小公豬,剃頭挑子完全被他遺落在一旁。
鳳娥罵道:“完了沒有?打樁似的!”
男人依舊悶頭抽添,仿佛沒有聽見。
鳳娥道:“我有喜了?!?/br>
男人含含糊糊地答應了幾聲:“啥?”
鳳娥道:“我懷了娃了!”
男人登時放開了鳳娥,直僵僵地一動也不敢動,顫抖著嘴唇,六神無主地問:“我、我的?”
鳳娥道:“我咋知道是誰的!”
他想要攬住她的肩頭,手卻被“啪”得打落了。鳳娥轉(zhuǎn)身扶住墻壁,翹著圓嘟嘟的屁股,見他半天也沒有動靜,轉(zhuǎn)頭催促道:“給我使勁,把這小崽子cao掉下來才好呢!”
男人磨磨蹭蹭的,給自己揉了幾下,“不成”,他幾乎含著哭腔道:“我不成了!”
鳳娥氣惱地轉(zhuǎn)身就走,男人拉住,鳳娥回身一瞪眼,他囁嚅著,似是忸怩又膽怯,最終問道:“你…啥時候再出來?”
她道:“這孽種一天不落,我就別想在我媽手底下活著出來!”
鳳娥悄悄回到點春茶室的院子里,趿著鞋走上糟朽的樓梯,一步便是嘎吱一聲響。廊子上欄桿低,她回頭往下看,跳下去不過是一彎腰的事體。鳳娥裹了裹衣裳,嗚嗚地掩面啜泣起來。
姑娘們平時一覺睡到日上三桿,從不起早。翠玉昨夜一個鋪也沒賣出去,心煩得五脊六獸的,一夜也沒有睡著,自然察覺到鳳娥偷偷出去了。翠玉知曉鳳娥同胡同口的那個剃頭匠一貫有首尾,又嫌她拿糖作醋,便睡眼惺忪地開窗,悻悻地開口,音色敞亮而潑辣:“又想掛頭牌,又不想接客,成日倒貼了那些劁豬的剃頭的,倒是找個唱大鼓的讓咱們也樂一樂呀!淌水就該淌到褲襠里,真是擾人清夢!”
翠玉這一嗓子等于雄雞第一聲,半個樓都醒了,四處傳來切切的笑。鳳娥被她臊得滿面通紅,只恨自己不敢從樓頂跳下去。她一時想不出如何回嘴,只好尖聲罵道:“晚琴小婊子,還在貪睡?死到哪里去了?我昨兒個要的梳頭油和針頭線買來沒有?”
院子里靜悄悄的,無人答應,鳳娥一路下樓一路“小狗日的”滿口地罵。晚琴平時住的灶房邊的小屋子里空蕩蕩的,鳳娥探頭一看,“哎呦”地叫出聲:“mama,晚琴那小婊子跑啦——”
她哪兒去了呢?
內(nèi)務部通飭各省勸禁纏足的檄文一而再地頒布,民間的纏足之風依然屢禁不止。鳳娥有好腳爪,裹得巧巧一對小金蓮兒,又會唱評劇,所以行情格外緊俏。晚琴是才買來的保定鄉(xiāng)下丫頭,十歲了還是一雙天足。鴇兒下手狠,纏得晚琴抱著雙腳嗬嗬地日夜啼哭,疼痛難耐的時節(jié)難免要偷偷放開,所以她這腳總是也裹不成。
前些天鳳娥親自上手給她纏,一下子見了血,勉強套上了一雙高低鞋,就憑這樣一對傷著的小小腳,她能到哪兒去呢?
秋日里的天空藍得坦坦蕩蕩,疏朗朗掛三根淡云,好比被一只貓在上面撓了一爪子,帶一種難以言喻的悠閑爽氣。晚琴手里提著鴇兒吩咐買的蘭花煙,在大街上走著,眼泡腫成兩只核桃,路也走不穩(wěn)當,一拐一拐的,鞋尖上的大紅絨線球也跟著搖曳。
鴇兒精打細算,鳳娥出手卻闊,晚琴手里從沒拿過這樣的大錢,尋思著買好了桂花油還還價,買副便宜針線,余下來可以私置兩根紅頭板。
道路兩旁有賣印著梅花的硬面餑餑、雞絲面,還有小孩子玩的玻璃咯嘣、莫奈何,有吆喝:“貨郎送貨到門庭,五彩絲線玻璃鏡,玉鐲銀簪貨色真哎貨!色!真!”的挑擔貨郎,也有看西洋鏡的推車 。
晚琴挑花了眼,咬著指頭笑,黃焦焦的臉兒上直放光,可憐又可人。
京城里頭除了東郊民巷幾條馬路鋪了瀝青,其余的全都用黃土墊道,向來是無風三尺土、下雨一街泥。恰逢五城兵馬司的清道夫每天上午用凈水潑街,灑得又勻又密,水珠子在太陽底下一照,五光十色。行人走在街上清清爽爽,鞋底一星兒土也不沾。
晚琴頭發(fā)油光整齊、服帖兩鬢,長夾襖下的褲筒短了,扭扭捏捏露兩截足踝,打扮得實在水秀輕浮。正經(jīng)人家的女兒一向不到南城,清道夫見了她,都忍不住狎弄,手腕一斜,有意潑濕她的衣衫。晚琴小步子急急地往回走,腳下不留神,反而跌了一大跤。
鴇兒正急得滿院子尋人,剛出了胡同口就瞧見晚琴泥猴兒似的跌跌撞撞地跑來,拽住她瘦伶伶的細胳膊一路拖到房中,鹽水浸過的柳條劈頭蓋臉地抽下來,抽一下就是一道血印子。那鴇兒厲聲喝道:“這賤蹄子!mama養(yǎng)著你,不是讓你亂跑的!”
鴇兒眼中無非蠅頭一個利字,看在女兒們能掙錢的份兒上,對姑娘們都客氣。不過這是明面上的,晚琴是養(yǎng)著的小雛兒,反倒讓她花費許多錢鈔進去,平日里無緣無故便也有幾頓好打。
晚琴抽噎著哭道:“我去幫mama買煙,哪里敢亂跑?”鴇兒收下煙,臉色這才緩上一緩,她打開包裹,見里頭的煙絲潮潮的,冷笑一聲:“五十文就買這么些破爛兒?小蹄子手腳不干不凈,mama全看在眼里!你又偷藏多少銅元?”
晚琴委屈道:“我就是在前門大街買的,一厘也不少!”
鴇兒并非不信她是跌跤弄潮了煙絲,只是晚琴被買下不過數(shù)月,還沒有養(yǎng)熟。鴇兒有意立威,把她打得死去活來,頭發(fā)都扯下幾縷,又拿一只燒紅的火鉗探在晚琴頸子邊,張牙舞爪的。晚琴感到一股guntang的熱浪直逼臉頰,鼻尖已經(jīng)嗅到頭發(fā)焦糊的味道,駭?shù)猛弁鄞罂蓿瑑裳垡环?,竟暈了過去。
鳳娥見此,急忙攙扶鴇兒到一旁坐下,溫聲笑道:“mama消消氣兒,我去給您端杯穿心蓮泡的茶吃。犯了什么錯,餓她幾天就是了,何必呢?”
鴇兒看晚琴面如白蠟、慘戚戚地伏在地上,不禁后悔不迭地叫道:“這十塊錢買來的,可別傻了,白白折了大洋?!?/br>
鳳娥用涼水給晚琴拍拍臉,掐了人中,又撕開衣衫仔細端詳,從晚琴小襟的暗袋中找到了一枚小小的紙包,從縫里一瞧,正是自己要的紅花。她安下心來,臉上露了笑:“瞧這模樣嘿,誰當初還沒挨過這兩下子!”
鴇兒道:“好孩子,你說的是!你調(diào)理她幾天,就給她點大蠟燭,讓她去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