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胡同血案5
胭脂胡同血案5
胭脂胡同往南走不遠,橫一座南北走向的石橋,自清廷沒落,這橋也走了下坡路,越修越低,只因從前皇帝祭天途經此橋,天橋之名便保留下來。附近的通衢大街上茶館酒肆林立,耍猴的、說書的、拉洋片的、練把式都在橋下撂地,憑過路賞錢討碗飯吃。這是個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個魚龍混雜之地,每天人多得挨山塞海,要想從這里找人,無異于大海撈針。 晚琴到底腦子不笨,知道姑娘家在外惹眼,她在橋洞下了躲一宿,清早起來去琉璃廠當?shù)袅松砩系木I襖綢褲兒,換了身破大襟衣裳青布鞋兒,把辮子藏進一頂瓜皮帽兒里,打扮得活脫脫一個小小子兒,又用余錢買了兩個棒子面窩頭,在橋底下的煤堆里一鉆,就這樣在湊合了兩個日夜。 這鬧市之中擠著一所小學,是公立學校,學費不高,學生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壬子癸丑學制已興,此校也算開男女同校之先河,一到放課時節(jié),男學生穿愛國呢制服、女學生穿陰丹士林布旗袍,腳上都是番布球鞋,臉頰都白白胖胖,三三兩兩各自結伴走出來,雀躍得好比出籠之鳥。 路邊賣糖葫蘆、糖瓜、京白梨的小販兒一擁而上,熱熱鬧鬧地吆喝起來,晚琴蹲在路邊,灰頭土臉的,肚囊餓得呱呱叫,實在垂涎。這地方下苦人多,餓肚子的顯然不止她一個,學生們一走,賣糖葫蘆的便被纏上了。 一個蓬頭垢面的小花子,年紀看著比她還小些,正敲著合扇向賣糖葫蘆的小販討錢,眼睛骨碌碌黏在糖葫蘆上打轉,一邊吸溜著口水鼻涕一邊脆生生地唱數(shù)來寶:“金招牌、銀招牌,大掌柜的發(fā)了財。您發(fā)財、我沾光,您吃糨的我喝湯……” 糖葫蘆小販看他渾身上下就沒有不齷齪的地方,捂著鼻子驅趕道:“哪來的臟小孩?咱自己還餓著肚子吶,去去去——” 那小花子支應慣了這種情形,話鋒一轉,坐在地上撒潑耍起賴來,唱道:“您這個糖葫蘆不太好,糖里全是蒼蠅腳!您嘴又歪眼又斜,好像八月十五的兔兒爺……”伶牙俐齒的,嗓子棒極了,俏皮話打嘟嚕似的一串串地往外冒。 小販頓時肩膀上放烘籠——惱火了,可又怕他耽誤自己生意,撂了一文錢在地上,說道:“開門最后一樁生意,就當給祖宗積德,拿著吧!” 小花子嫌他摳索,不情不愿地彎腰撿起銅元,小聲嘀咕:“一個包子還要兩文錢哩,還不如給我個糖葫蘆實在!” 晚琴在他身背后聽得撲哧一樂,笑聲鉆進小花子的耳中,他叉著腰,擰擰拳頭,惡聲惡氣地瞪眼道:"笑什么笑,要打架嗎?" 晚琴連連擺手,答道:"我笑你唱得好聽。" 小花子冷不丁地被夸,像被戳了腦袋似的,脖子一縮,害起臊來,又見她衣衫襤褸灰頭土臉的,便以為是同道中人,挨著晚琴坐下了,嘴上還氣鼓鼓地罵著:"你這是王八笑話沒尾巴的鱉!" 晚琴聽他講話有趣,笑嘻嘻地扯他腦后的百歲辮。小花子甩甩腦袋,胳膊肘捅捅她,嘟嘟囔囔地問:"你討了多少?" 晚琴原本想說我不是叫街的,話沒出口卻吞了回去,垂頭說:"一厘也沒有。" 小花子嘆口氣,"得,咱倆今兒個都得挨餓。" 二人在路邊百無聊賴的,冰涼涼的前心夾著后背,就連西北風也灌不進來充饑。正所謂餓極生智,晚琴左顧右盼間瞥見前面有人正唱,有人配戲,還有人拉弦兒,正中央是個十五六的大姑娘,臉上拍了油彩、背后插著靠旗,鵝蛋臉、高個子,威風漂亮,唱完了敲著銅鑼向四圍的人討賞錢,圍觀叫好者甚眾。晚琴覺得這是個賺錢的好辦法,拉著小花子道:"你瞧你瞧,咱也唱吧,我給你搭戲。" "哎呦,慢著點兒!我眼花!"小花子蔫得豆芽菜似的,卻拗不過她,抹抹眼睛,傾身伸長了脖子,只看了一眼就坐了回去,更喪氣了:"咱哪能跟人家俞老板比。" 原來自從大柵欄兒一帶的戲園子在庚子年間被義和拳燒毀,有許多伶人戲子在此處賣藝,俞承秋俞老板同他的兩個徒弟是近兩年才來的,按說也只是三粒小蝦米罷了,但是俞老板本人大有來頭,他是票友下海,早就成角兒了的。 俞承秋年少時很是過了一段悠閑富貴日子,是吃鐵桿莊稼的滿八旗人,四品軍機章京的獨養(yǎng)兒子,據(jù)說家里還是紅帶子。他也提籠架鳥、也養(yǎng)狗遛馬,好面子講排場,過得瀟灑任性,最大的愛好就是到各戲園子中做玩票,俗者唱唱小戲、單弦,雅者上皮黃。一來有名師指點,二來有幾分天賦,昆腔、亂彈、文戲武戲他都能唱,戲路廣極了,又從不接黑杵兒,在梨園行中留下了不錯的名聲。待高堂故去后,家業(yè)逐漸敗落,他無人管束、年紀又輕,就下了海。 老年間講一打狗、二抹油、七娼八戲九吹手,管唱戲叫"cao賤業(yè)"。票友下海,多因酷嗜戲劇而費時荒業(yè),那是自甘下賤,更別提是旗人下海,昔之贊許者,皆乃一變而為鄙視。而且票友終成梨園名宿者并不多見,總之這口戲飯,并不好吃。 當年俞承秋扮的是武生,喜歡貼,專演趙云,因為旗人尚武,多半喜歡騎馬射箭,他身上有功夫。他也會一點青衣,但是因個子高、骨架大,扮相不美,只能作罷。天津有一位貞親王賞識他,常請他到親王府唱堂會,一時間竟傳遍津門,一炮而紅了。 辛亥年間他跟著戲班子到天津衛(wèi)跑碼頭,恰逢武昌新軍發(fā)難,戲班子中不少人憑借京劇底子打下的功夫傍身,一腦門子熱血地隨天津軍界揮刀轟了天津制造局??僧吘箿蕚鋫}促,武器又并不精良,凡揭竿起義者皆有去無回。俞承秋一向是不溫不火和和氣氣的性子,沒摻乎這事兒,算是躲過一劫??墒且粋€班的人畢竟折進去一半,老班主一病不起,戲班子就散了。他本人也受了不小打擊,嗓子就跟啞了火似的,甭管平常有多敞亮多清脆,只要一登臺,他就半個字也唱不出。 可俞承秋究竟是個多才多藝的人,不僅能唱,京胡、月琴、三弦、鑼鼓他都會,六場通透。他對經營細故一竅不通,又不甘心自己的功夫就這樣白白地荒廢了。他于北京伶界交游廣泛,托梨園工會會長田際云幫他在永定門附近置了私寓,漸漸收了二寶、月仙一男一女兩位小徒,上午傳藝,下午去天橋,全把白地當高臺、人群當守舊,徒弟們直工直令地演,他就在一旁拉弦子托腔保調。 可憐一個曾經腰纏萬貫、嬌生慣養(yǎng)的旗哥兒,落得個身無分文、流落街頭的下場,風里來雨里去的,時常饔飧不繼,也難免同從前的顯貴朋友搭頭碰臉,他卻自有豁達態(tài)度。有人知道他身上的這番典故,也有人是見天橋竟演起了皮黃昆弋——正正經經的雅玩藝兒,想湊個熱鬧??傊幢闶橇痰刭u藝,也有不少人捧他俞承秋俞老板的場。 晚琴不懂什么昆腔弋腔西皮二黃,可她聽過鳳娥唱落子,推著小花子道:"左右是要挨餓,倒不如破罐子破摔,萬一有人賞了一文錢,也好湊著買個包子不是?" 小花子對包子的向往畢竟更甚于對唱砸的恐懼,問道:"唱什么?" "!會不會?" 落子是小戲,通俗易懂,這又是一曲骨子老戲,剛能說話的小娃娃都聽過,誰還不會哼上幾句呢? "別瞧不起人!"小花子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道:"你演寡婦,我演狄仁杰!" 寡婦開旅店,被前來留宿的年輕后生挑動春心,唱這一出戲,角兒們必須要做出嫵媚的神態(tài)來。妓園子里嫖客們愛點此戲,因為有一幕是馬寡婦奶孩子,總要唱戲的解懷真演。晚琴個頭才剛剛到成人的腰上,頭臉全是黑漆漆的煤灰,好比一個泥人兒,她一開口,旁邊的人都笑。小花子更比晚琴矮上一頭,發(fā)絲亂糟糟、衣袍破爛爛,神氣活現(xiàn)的模樣天然帶著喜氣兒,自打他一冒出來,圍觀的人更是樂不可支。孩子們年紀小,調門也高,且不說演得如何,唱得還真挺像那回事兒??纯蛡兗娂娍犊饽?,銅元叮叮當當撒了滿地。 小花子把錢收拾起來,把二人的口袋填得滿滿的,他手舞足蹈歡喜得過了節(jié)似的,對晚琴咧嘴笑道:“我昨夜夢見城隍老爺送我兩封大洋,早晨有瞧見許多喜鵲,果真財神來了!” 二人腰包鼓、腰桿子也直,走路腳下生風,大搖大擺地晃進路邊的二葷鋪,小花子對著正在老虎灶后面忙活的伙計嚷道:"兩大碗爛rou面,麻俐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