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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臺班憶舊2

    

草臺班憶舊2



    夜里到王家上戲,頭一出兒、二一出兒紅凈戲,三出兒兩下鍋的,大團圓,圖個吉祥。月仙演主角薛湘靈,演二路青衣趙守貞的是在梆子團中掛頭牌的玉牡丹,一山不容二虎,玉牡丹本就不樂意給月仙配戲,早就推三阻四的,等到要快開鑼,差人說了聲:"今兒我們牡丹姑娘頭痛額熱身上不利索,到鎮(zhèn)上瞧大夫去了",干脆砍了活兒。

    所謂救場如救火,晚琴做了幾年戲補丁,哪里沒人往哪兒去,匆匆忙忙地畫個大白臉,胡亂擦胭脂抹粉兒,披了衣裳,臺上已經(jīng)叫道:"女兒開門來!"

    晚琴道:"來了——"

    打簾子出去,她眼睛向下一掃,男女老少拖家?guī)Э诘模局?,只差沒擠到臺上來,原來王家的堂會,十里八鄉(xiāng)的村民皆湊個熱鬧,指指點點的。她心里原本就有幾分怯,越唱卻越覺得不對勁兒,低頭一看胸前,壞哉,忘了貼線簾子,登時汗珠兒就從額角津津而下,再開口,怎么唱都不是味道。

    王家老太太睡覺不分時辰,等歇醒了晌午覺,天色已經(jīng)擦黑,吃了晚飯在戲臺子前面坐定,絲弦嘈嘈好不熱鬧?;槎Y辦得頗為盛大,老太太面子也排場,她滿意地抽著旱煙管,先高聲與左右的二嬸子大妹子談笑了一回,話題左不過莊稼的年成與雞苗的多少,最后又都毫無懸念地落到聘禮的豐盛與新媳婦的美貌上來,等聽足了奉承,才向戲臺上瞟了一瞟,問管家唱的是什么戲碼。

    管家回答說,回老太太的話,這出戲演的是兩個新媳婦出門子,一個闊一個窮,花轎在避雨時停在了一處兒,闊的那個見著窮的那個可憐,就給了好些錢財珠寶,后來闊小姐家道中落,去給大戶人家做老媽子,恰好主顧便是當初受她慷慨解囊之人,這正唱到兩個花轎一處兒避雨呢。

    老太太嗓門兒闊而響亮,如果勤加練習指不定早已名滿天下,單說嗓門兒大小,比起臺上諸位是絲毫不遑多讓的。她看了不一會子便嚷嚷:"這個闊小姐薛湘靈、是叫薛湘靈的罷?她笑什么呢?"

    原是晚琴一場戲唱下來,滿面通紅、滿身細汗,先拿帕子來揩,再把線簾子裝上,正待重新涂脂抹粉,檢場前來催促:"姑娘,馬前了!快上場罷!"

    晚琴飲了口熱茶,還未飲盡,心想著再急也總得歸置利索,嗓子仍顫抖著:"不能,叫我撲撲粉。"

    這檢場是玉牡丹的跟包兒,自然不給她留情面,正拉扯間,檢場哼道:"這角兒不大,脾氣倒不??!"

    晚琴一聽,不禁冷笑道:"論脾氣,我哪里敢同你們玉牡丹較高下?那若是唱砸了,也算是你們角兒的罷?"她聽外頭弦聲款動,心想左右有師父兜著,兀自在臉上壓粉,遮一遮汗跡,并沒有理會。

    誰知那檢場的提溜著她的肩膀,將晚琴生拉硬拽到簾后,用鞋尖兒在她后心踢了一腳,晚琴便落水的旱鴨子似的踉踉蹌蹌地撲了出去。

    薛湘靈闊小姐出閣,花轎落在春秋亭避雨,遇上了同樣是出閣的窮丫頭趙守貞,戲臺左右各支兩副轎簾,月仙與晚琴各坐在后頭。趁著空閑的時節(jié),月仙向這邊一覷,只見晚琴臉上胭脂全暈得花了,紅殷殷面如重棗,活似一個關公,悄聲哂她:"你今兒的妝好呀!"

    晚琴捂著心口喘息不已,眼底有淚,恨道:"是呢,關二爺我剛唱完,還沒來得及改臉兒呢!"

    月仙不曉得個中緣故,只看她上臺的身段兒滑稽,臉上也不像樣子,嗤嗤地笑起來,又見她用手背往臉上揩,笑嘻嘻地阻攔道:"別抹!越抹越糟。"

    那廂演梅香的念完了"這雨可是越來越大了",接著薛湘靈有一段唱,可是月仙卻沒動靜,梅香側(cè)耳聽到轎簾后頭正在閑侃,便提高了聲量,又叫道:"小姐——這雨可是越下越大了!"

    月仙張了張口,這是唱到了"何處悲聲破寂寥"還是"耳聽得悲聲慘心中如搗"?經(jīng)方才那么一打岔竟把詞兒給忘了,月仙當下急得眼珠子亂轉(zhuǎn),這才是真真正正的心中如搗。晚琴趕忙連比帶畫地向外指,月仙恍然大悟,原來是"春秋亭外風雨暴",如此總算是蓋過一劫,二人皆嚇出了一身冷汗?;叵肫鸱讲诺那樾?,這錯兒犯得著實可笑,月仙的嘴角便不知不覺地勾了起來。

    說老太太看不懂角兒的玩藝兒,可剛剛管家說故事似的講過一遍,總明白一些情節(jié)。戲里薛湘靈贈囊是同情趙守貞家貧無嫁妝,應當做出些悲憫真摯道神情來,月仙這么一笑卻壞了,同情變?yōu)橄迂殣鄹?,在老太太眼里分明是含沙射影地嘲弄王家的新媳婦呢!戲散場后,老太太要點一人給賞錢,她的旱煙管朝著晚琴一指——"小丫兒,你過來。"

    晚琴臉上黑煙鍋子紅胭脂膏子糊作一團,大柳干了,往兩邊支棱著,正尋了個無人處蹲著,見老太太喚人,抬了抬眼。

    老太太道:"小丫兒,就是在叫你。"

    她先給了晚琴兩吊錢的喜封,緊接著道:"這小丫兒,模樣多好,多喜慶!"

    明眼人都瞧得出這是胭脂膏子抹多了,晚琴鬧了個大紅臉兒,局促地垂首立著,沒吱聲兒。老太太又道:"我看你唱得比他們都強。"

    老太太抽的關東煙,嗆而辛辣。晚琴微微別過臉,心中暗暗叫苦,因著這么一句話,她一個戲補丁把所有正牌的角兒們都得罪盡了,真是不叫人好過。

    管家清清嗓子,趕忙給了個臺階下:"老太太是說,小角兒呢……雖是年輕了些,但俗話講千金話白,四兩唱,念白講得有味兒。"

    老太太連連點頭,"小丫兒,你還想要什么賞?"

    等晚琴真真兒要了二斤碎谷子拌高粱,老太太卻瞪起眼睛道:"這是嫌我們家的飯吃不飽,故意寒磣我?"

    晚琴張了張口,只覺得這老太太若有胡子定然已經(jīng)吹起來了,到底沒好意思說這是用來喂鳥的。老太太又扯扯她身上穿的青衣道:"你唱的是出嫁的新媳婦兒,咋能穿黑的,得穿紅!"老太太覺得自己分析得很有道理,得意地吩咐管家去扯幾尺紅布來做賞。

    晚琴曉得那老太太根本沒聽說什么是"寧穿破,不穿錯"的道理,再說這紅料子,做個褶子太短,就算是做個小襖裁縫也會嫌給料苛刻。她卻偏偏作出施舍的神情,若是自己不裝作歡天喜地的模樣謝過一遍,晚琴確信那吝嗇老太婆會毫不猶豫地把送出去的兩吊喜封給要回來。

    晚琴強裝笑顏,可是雙頰上的笑窩到底已經(jīng)漩起來了,里面大抵無酒也令人自醉,管家的手趁著有紅布做掩飾,悄悄捏住晚琴的雙手不放,指腹在她滑溜溜的手背上不住地摩挲。晚琴渾身過了電似的一抖,逃也似的跑開了。

    她拿著東西回屋,身上不爽利,心里又發(fā)澀,一路翹著嘴巴。那廂月仙早已卸了行頭,見晚琴進來,尖利的指甲在她耳朵上一擰,哼道:"好嘛,沒成想,你竟出息了!"

    晚琴吃痛,連聲告饒叫她放手,軟聲細氣地道:"都是師父兜得好……"月仙手上又一用力,晚琴忙道:"我唱的,比大姐萬分之一也不如……"

    "你也知道?"月仙仍不放手,"那社火上的觀音娘娘是誰來扮?"

    晚琴已然受不住了,一張小臉兒痛苦地緊縮成一團,泣道:"我來我來!社火上那天扮觀音的要唱三堂會審,唱會審的衣裳薄,這大冷的天兒,人家都穿夾的了,我舍不得大姐受這苦!"

    "舍不得我受苦?成心戧我的行兒哩!"月仙更恨,"你自小學的都是里子活兒,竟會唱這個?師父給你悄悄練的私功?"

    晚琴見無故牽連了師父,心里有怒,更加不肯松口,"我明兒一早就起來吊嗓,臨時鉆鍋還不成嗎?我現(xiàn)學新的!"

    月仙放了手,冷冷地揉著胳膊,"罷了,師父怎么著都偏你,我是后娘養(yǎng)的,不是親徒弟。"

    晚琴鉆進被筒里,背對著她,耳朵火辣辣地腫起來,"不是親徒弟,師父能讓你挑班那么些年?"

    月仙自顧自道:"老太太賞你是師父安排的罷?"

    晚琴被吵得厭煩,蒙上腦袋,暗暗在被中道:"師父才不耐煩同那老穩(wěn)婆周旋。"

    翌日清晨,月仙醒來,沒聽見晚琴吊嗓,卻見到晚琴在窗下伏案,她傾身去瞧,晚琴唰得將手上的東西藏在身后,漲紅著臉道:"師父曾講,戲曲是藝術,唱戲須得一些文藝方面的積累。"

    月仙只當是些戲曲秘典,恨不得立即撕掉才好,搶過一看,卻發(fā)現(xiàn)是份報紙。

    于是房門被"通"得打開,月仙拎著一份笑得前仰后合,晚琴趿著鞋披頭散發(fā)的,纏著她伸手去搶,怎么也搶不著,惱羞得直跺腳。月仙不依不饒地念道:"今日接到來信求助一份&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