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沖突(一)

    白雪茫茫，落在鐵灰色的柏油路上，在表面結(jié)成淡淡的冰霜，濕冷又光滑，宛如覆蓋著一層糖衣，走在地上沙沙作響，還能拖出一條銀白色的尾色，沿途灑落細(xì)碎閃亮的糖粉。

    伊芙琳天還未亮便扛著雪鏟來到屋外，迎接早晨寒涼的空氣，以及腳底下等著清除的皚皚雪堆。

    雷爾夫暫時出國，與海外的合作成員交流當(dāng)?shù)氐膶嶒灲鼪r，同時也為手頭上缺乏的臨床試驗資料尋找一個突破口。

    曾幾何時，在沒有他的時日里，她竟也能獨(dú)自生活得很好，適應(yīng)了社區(qū)居民共同的規(guī)矩，也融入城市大街車水馬龍的隊列，化為其中一名無名小卒，日夜重復(fù)枯燥乏味的日常瑣事。

    昨晚，他打了通電話告訴她，回國后他要順道和同事參加年初連假前的正式聚會，這種社交場合若是不待久一點難免顯得沒有禮貌，因此他恐怕得一路奉陪到半夜散會才能順理成章地抽身回家。

    她還能怎么辦呢？

    掛上電話，繼續(xù)窩在屬于她的單人床上，不愿面對空蕩蕩的主臥室里所有關(guān)于他的一切。

    清晨的第一道曙光穿過樓房，帶著些許暖意照亮她大衣上的棉料，與遍地積雪一同染上灰中帶藍(lán)的冷色調(diào)。

    伊芙琳抬頭望向天空，清明的日光追趕著夜幕，就像潑灑出去的白墨水，霸占覆蓋天地的畫布。

    她呼出一口氣，全化為一團(tuán)白霧，暴露在外的臉龐冷冰冰的，還有些泛紅，她趕緊將圍巾圈得更高一些，把半張臉藏在溫暖的羊毛之中。

    今年的第一場雪，下了約莫十公分的高度。每到這個時節(jié)，她總會想起第一次透過窗戶觀看落雪的那天。

    同樣是下雪，若是換個地點，換片風(fēng)景，是不是也能有不同的感受？

    她模模糊糊地想著，一邊把道路上的積雪鏟到邊緣，在沒有任何人看見的時間里，獨(dú)自履行應(yīng)盡的義務(wù)。

    中午過后，雪水消融，路面再度恢復(fù)原有的色彩。

    伊芙琳離開窗邊，關(guān)掉電視，隨意從冰箱里拿了些食物果腹，接著回到自己房間的書桌前，翻開兩年前在普西菲克順手結(jié)了帳的旅游書，或者說——西國的導(dǎo)游手冊會更加貼切。

    因為經(jīng)過多次翻閱，書頁已經(jīng)有些微散開的跡象；磨損的彩圖，在在揭示著指腹摩娑的痕跡，顯見書本的主人一次次貪看內(nèi)容、挑開封面的身影。

    印在封面上的建筑，是名列世界遺產(chǎn)之一的西國古堡。

    西國，也就是西貝里王國，是一座位于西海域的島國，擁有比維爾賽斯更為悠久的歷史，兩國之間也有著糾纏不清的文化淵源，不論公共建設(shè)、飲食風(fēng)格或者使用的語言，皆有許多相似之處。

    對于伊芙琳來說，束縛過她的羅西利亞島和維爾賽斯本國已經(jīng)是天與地般極端的兩個世界，她實在難以想像飄洋過海抵達(dá)另一個國家還能再見識怎樣獨(dú)特的風(fēng)景。

    那片跨越歷史長河的土地上，棲息著他國找不到的特有生物；在布滿歲月刻痕的古城中，可以一瞥百年前人們的生活軌跡；壯麗恢弘的城堡內(nèi)，則排列著皇室代代流傳下來的光輝之證。

    古蹟上的一磚一瓦，隨著時間流逝破損，又隨著技術(shù)演進(jìn)得到修復(fù)，將人們短暫生命中所揮灑的血汗，小心地收納其中。

    導(dǎo)游手冊針對西國的歷史花了大量篇幅介紹，輔以華美的圖片，令觀者有如身歷情境進(jìn)的感受。

    然而這些在她眼中不過是附加的優(yōu)點罷了，西國真正吸引她注意的是——它是世界上少數(shù)維持?jǐn)?shù)十年前人體實驗制度的保守國家，當(dāng)然也不允許出現(xiàn)人類實驗品買賣的交易。

    她很想知道，在周遭強(qiáng)國紛紛因人體實驗而突破過往跨不去的門檻時，西國的科學(xué)家會抱持著怎樣的想法？

    但她最想知道的，還是雷爾夫來到維爾賽斯后，對于“實驗品”的想法是否改變過？

    他本是西國人，卻在維爾賽斯念書，甚至曾身為特研所的一份子。

    她不可能不介意這些過往，卻從來不曾問過緣由，因為他若不曾待過特研所，就不會與她邂逅，更不會讓她重新找回生存的意義。

    她是為他而生的。

    所以她愿意付出一切來維持兩人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只因失去了他，她將不再擁有活著的理由。

    盡管他從未對她說過“愛”。

    “我想和你在一起……就只是這樣，也太貪心了嗎？”

    她的內(nèi)心還有種種說不盡道不完的情感，真正能說出口的，卻只有一句卑微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