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宮八
魔宮·八
琳瑯這種似乎聽之任之的態(tài)度反而愈發(fā)觸怒了閻羅王,他錚然從身邊拔出佩劍來,直指琳瑯:“冥府司罪業(yè)之報(bào),這誅心地獄中的劍林獄,能誅八十四種有罪心,是以又稱問心陣。謝琳瑯,你若想定我的罪,就先接我這一劍! 琳瑯依舊坐在原處,嘴角帶出鋒利的弧度,微笑道:“殿下準(zhǔn)備單個上,還是讓手下一起來?最好快點(diǎn),我趕時間。” 她不說則罷,一發(fā)此言,殿上鬼卒頓時腳底抹油,從閻羅王身邊齊刷刷跑了個干凈,生怕和前上司關(guān)系劃清得不夠徹底。閻羅王沉聲道:“不必幫手,我自七百年前輸與你后,時時不忘與你再決高下,今日正可了了!” 那柄劍脫手破空而出,向琳瑯飛來。 閻羅王驟然發(fā)難,水鏡另一端的姜沉卻驚訝地“咦”了一聲。 因?yàn)檫@柄劍雖然青光逼人,去勢卻并不快,甚至可以說極緩慢,即使一個武學(xué)法術(shù)都稀松平常的人,只要看準(zhǔn)了來勢,也可以躲過。琳瑯保持端坐的姿勢不動,整個人帶著玉座疾退,冷笑:“米粒之珠,也放光華?!?/br> 閻羅王不怒反笑,仿佛是出于炫耀,或是為了解答疑惑,他道:“你以 為這是全部嗎?不。此陣有八萬四千劍樹,各高八萬四千由旬,一樹生八萬四千劍枝,一枝生八萬四千劍花,一花生八萬四千劍果。起!” 眨眼間,在空中的一劍已化萬億劍,鋪天蓋地,四面八方,如同瘋狂生長的密林,每一劍都指向了琳瑯。隨著劍的生長,鐵流從地下涌出,糾倫宮開始地動山搖,整座沃憔石都在塌陷,竟是閻羅王抽了冥府第五層的所有礦脈來鑄劍!閻羅王叱道:“就算 你能出萬億刀,也仍必有劍會擊中你!它 穿過的不是兵器的破綻,而是心!” 玉座的靠背抵上了大殿的后墻,萬億鐵劍向琳瑯刺來,已然是退無可退的境地。 琳瑯不退。她站起身來,進(jìn)了一步。而這一步也是極盡從容。 廣袖一展,手中長刀顯現(xiàn),整個地面一震,隨即緩緩地沉了一沉,這一沉之間,地底沸騰的鐵流齊齊平息,所有的劍頓時如臣民朝見君王,倒伏了下去。凡接近她衣角的劍,無以不立時被無形力道壓制得彎折。劍花凋零,劍果枯萎,劍林柔順得像是某種藤蔓。 對手發(fā)了萬億劍,劍芒耀得人睜不開眼,琳瑯只凌空出了一刀——而刀尖停駐在虛空里,淡淡的刀光簡直謙虛得近似驕傲。 閻羅王仿佛也被那破陣的一刀定住了,嘶吼道:“怎么可能……我參悟了七百年?!?/br> “你的心被腐蝕了,你的劍便隨之生銹,就算再參悟七百年,也是廢物?!绷宅樖盏吨绷ⅲZ氣漠然,“叩問我的心?你先問問自己有沒有這個資格。” 她斷定道:“七百年前你能在我刀下過五十招,但今日你連讓我出第二刀的資格都沒有?!?/br> 水鏡外的姜沉似乎有些觸動,嘆道:“她的刀銳利依舊啊?!?/br> 謝磬道:“你看到她的刀,你能想到什么?” 姜沉認(rèn)真地想了一會兒,道:“她的刀太冷了。我想象中的北國冰雪大概就是這樣子,深山下雪,一下就是一甲子,可以凍僵所有飛禽走獸。但……非常好看?!?/br> 謝磬輕輕勾了嘴角道:“ 是啊,她現(xiàn)在打架打得這么好看,也得是無數(shù)次生死里滾出來才練出來的。我記得她最狼狽的樣子,一身血,哪里有半點(diǎn)風(fēng)華。” 姜沉撇了他一眼,“那你呢,又是何苦,既然心疼她多年的不易,為何又要下狠手對她?” 謝磬不作答,只是極為冷淡的看了他一眼。 姜沉擺擺手,“別這么看著我,你的豐功偉績傳遍六界啦,趁meimei閉關(guān)之時封印了她,趁父親要渡劫時偷襲了他,盡管天下人都知道你們魔域不講道義,可你這做法也狠得讓天下人爭相討論,而且有傳聞,你是被天盛宮召安了。” 面對姜沉的試探,謝磬也只是滿不在意的一笑:“只可惜……封印不成功,奪位也不成功?!?/br> 閻羅王竟然迅速地平靜了下來。他從地上拔起一把折彎了的劍,勁力灌注,劍上青芒吞吐,映得他須發(fā)皆青。他將長劍插入地面,道:“也許你說的對。但我不會有更多參悟的時間了。問心劍陣,共有八百四十招,第一招被破,后面的八百三十八招也都沒臉拿出來了,但我至少還有與入陣者同歸于盡的最后一著。來!” 傅宜寧脫口喊道:“不! ”她已把琳瑯視作雪冤救難的恩人,雖然自身不通武學(xué)法術(shù),但也聽得出閻羅王話中威脅意思,當(dāng)下不顧自身安危,就從階下奔過來;比他更快的,是白竹撲上的黑色身影,然而問心劍陣復(fù)活只在剎那間,青色鐵光如洪水決堤般漫延開來,淹沒了整座大殿,以他們的速度,如何能來得及? 青色的光陣是驟然停止的,仿佛天降寒流,將劍林都凍結(jié)。閻羅王保持了發(fā)動陣法的手勢,不可置信地回頭去看,他的背后無聲無息地站了一個人,穿一身冥官服色,將一支筆抵在閻羅王喉嚨上:“殿下, 回頭是岸。收手吧?!?/br> “我說過,今日你沒有讓我出第二刀的資格,可惜你不信?!绷宅槹l(fā)出一句嘆息,聲音既真誠,又無奈,儼然慈悲為懷。 閻羅王被那一支單薄的筆封住了所有法力流動,怒道:“卑鄙!不敢堂堂正正對決,竟然在我身邊埋伏暗樁!” “說來你也許不信,今日之前,我并不認(rèn)識他,但我看到他第一眼就知道他和閻羅王殿下不在同一條戰(zhàn)線?!绷宅樀溃芭?,納賄枉法、濫刑傷人、拒捕犯上……數(shù)罪并罰,這閻羅王大約也該換人了。你若不能參悟劍心,至少以后會有充分的時間來參悟‘離心離德’這四個字。” 來人無聲無息地立在黑暗中,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手穩(wěn)穩(wěn)架在閻羅王頸邊,向著琳瑯頷首為禮:“在下韓庶,忝居糾輪宮廷尉,掌刑辟。不能全禮,公主贖罪?!?/br> “您就是放我的那位君子!”傅宜寧驚喜莫名,當(dāng)即以大禮深深拜了下去,再向琳瑯道:“公主,這位就是我向您提過的指點(diǎn)我迷津的判官?!?/br> 那人簡短地道:“是。不敢當(dāng)指點(diǎn)迷津。” 鬼卒上前,帶走情緒失控的前任閻羅王時,琳瑯向韓庶道:“麻煩借筆一用?!?/br> 她接了筆,刷刷揮灑,不多時寫下一篇判詞,擲給傅宜寧:“徒兒,讀來聽?!?/br> 傅宜寧讀道:“勘得冥王者: 職膺王爵,身受天職,自應(yīng)貞白以率僚屬,不當(dāng)貪墨以速謗議。而乃狐假虎威,徒夸品秩之尊;鯨吞魚吸,竟玷人臣之節(jié)。當(dāng)掬西江之水,為爾湔腸;即燒東壁之床,請君入甕?!?/br> 姜沉道:“好一個請君入甕。” 只聽傅宜寧又讀道:“城隍、郡司,雖則職居下列,而盡瘁者不辭折腰;即或勢逼大僚,而有志者亦應(yīng)強(qiáng)項(xiàng)。乃上下其鷹鷙之手,既罔念夫民貧;且飛揚(yáng)其狙獪之jian,更不嫌乎鬼瘦。是宜剔髓伐毛,暫罰冥死;所當(dāng)脫皮換革,仍令胎生。呀,底下還有小吏?可他們不過奉命辦事……”. “知為吏者奉法利民,不知為吏者枉法以害民。他們雖然官微職輕,但所謂縣官不如現(xiàn)管,長官吸血,小吏敲髓,其盤剝之苛酷、態(tài)度之囂張,在此案中并不遜于城隍和郡司。”琳瑯道,“你且讀來。” “隸役者:只宜公門修行,庶還落蓐之身;何得苦海生波,益造彌天之孽?飛揚(yáng)跋扈,陡生六月之霜;隳突叫號,橫斷九衢之路。肆yin威于冥界,咸知獄吏為尊;助酷虐于昏官,共以屠伯是懼。當(dāng)以法場之內(nèi),斷其首領(lǐng);更向湯鑊之中,舒其筋骨?!?/br> 傅宜寧惻然蹙眉道:“會不會太狠?” 琳瑯笑道:“小徒兒真是大德之人。我是說這很好——然而以德報(bào)怨,何以報(bào)德?”琳瑯舒緩了語氣,解釋道,“法令所以導(dǎo)民也,刑罰所以禁jian也。這般懲處,他們也不過是挨痛長記性,我若說將他們做成油炸鬼送與鐘馗吃,那才是真狠?!?/br> “鐘馗”兩字一出口,果然一眾鬼吏都開始發(fā)抖,手足上的鐐銬瑟瑟作響。傅宜寧這便知道自己拜的師尊是如此有趣,忍笑念了下去:“皇六子為皇親國戚而不仁,狡而多詐。割奪四輩,慳厭一身。金光蓋地,因使閻摩殿上盡是塵霾;銅氣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無日月。復(fù)使吞火食炭,髡截械鎖,往返針刀之上, 還生牛馬之身, 以報(bào)宿冤?!?/br> 姜沉在水鏡外道:“這人生前死后恃貴而驕慣了,沒有了錢,必然十分痛苦,而且從此不能欺壓別人,只有仰人鼻息的份,活該。” 琳瑯聽她讀完,卻微微嘆息:“可惜不能替你救得父親回來,傅宜寧,你可還愿意拜我為師?” 傅宜寧含淚下跪而拜:“公主大恩,小女無以為報(bào),又蒙公主不棄,肯收我這庸才為徒,我……” 琳瑯上前幾步,用微涼的手指抵住了她的唇,“噓——只需要告訴我,你愿不愿意。” 傅宜寧堅(jiān)定而欣喜道:“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