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宮十
魔宮·十
杭州城南有群山,北依運河,西瀕西湖,東南被錢塘江帶過,正是山溫水軟,一派好風光。 謝磬與琳瑯甫一抵杭,先夸的卻不是此地風光:“杭州地脈有王氣,曾是吳越國都,日后也有行在之分。草木精靈借這王氣修行,不說事半功倍,也是頗有助益。芙宸仙子建園于此,大約是圖了這個?!?/br> 芙宸仙子率領群芳在門內(nèi)迎接琳瑯,只作不期謝磬也至,與他見了禮,應道:“是啊,我們草木一族修仙,說易也易,說難也難。易,是因為天生無七情六欲,少思慮少雜念,進境少凝滯;難,是因為原身不能移動,修成神通前無法自保,稍遇天災人禍便丟了性命。這些花兒已經(jīng)修成了神識,卡在了化形一關上,我把她們從蘇州遷到杭州,意思是讓她們受這里的水土靈氣滋養(yǎng),早日修出人形。因著她們受境界限制,學不成什么保命法術,所以園中留了木奴看守, 再加六層大陣保護。卻不料根本防不了賊。唉,總歸怪我急于求成,又疏忽大意。殿下、公主請這邊來?!?/br> 這所百花園位于西子湖畔孤山上,原本是鐘靈毓秀之地,又以聚靈陣養(yǎng)起一脈造化之氣,不受時序輪回的寒暑變化,花四時不謝,草八節(jié)長青。如今好似突遭霜打,滿園花草全部枯萎,連沿墻根種的橘樹都垂頭喪氣。 “橘樹有通靈辟惡之能,南人常常奉古橘為鄉(xiāng)里神樹,呼為‘社橘’。若經(jīng)神仙點化脫胎成形,可供驅(qū)策,看家護院,不費衣食?!绷宅樀?,“這園中木奴足有百余,仙子出手果然闊氣?!避藉房嘈?“別說了 ,當不得妖邪一擊,被入室搶劫殺人越貨了都?!?/br> 分掌群芳的仙子們跟在芙宸身后,她們千年未見琳瑯公主,如今見面,少不得湊上前與她一敘契闊之情。百花園為防鳥雀啄食花朵,在墻頭懸掛了一溜小銅鈴,其上鑄造了符篆,可令鈴鐺自響驅(qū)走鳥雀,因此園中只有花香而無鳥語,這些花仙子們的聲音或清脆或婉轉(zhuǎn),倒是宛如鶯啼燕語,一時不歇。琳瑯周旋其中,顧盼左右,打過幾十聲招呼,回頭見謝磬已經(jīng)轉(zhuǎn)過假山石不見了影子,趕緊同一干紅巾翠袖道了聲歉追上去。 “我哥哥呢?” 白竹指了指:“屋頂。” 謝磬立在屋脊上,環(huán)顧一周,仍舊掠到平地上,對芙宸道:“為了尋找一些蛛絲馬跡的線索,仙子不反對我造成一點破壞吧?” “當然當然,請便請便,”芙宸連聲道,“小仙請求殿下不惜一切代價地查清這伙惡徒。” “一伙? ”謝磬挑眉,“仙子認為作案者不止一個?” “這是我的想法。”芙宸慢慢道,“不太可能有一個人同時殺傷百余木奴,破掉六重大陣,侵入百花園的過程中還不引起周圍的注意,除非此賊法術特別高深到了碾壓這些木奴的程度,又能身外化身來解開這些陣法?!?/br> “你能肯定陣法被動過么?” 芙宸搖頭嘆氣:“不能。老實說吧,這里的保護陣法是依青帝陛下所傳的陣圖布置的,小仙道行淺薄,腦筋愚鈍,只會依樣畫葫蘆,理解不透其中關竅。我看不出它被解開的痕跡,但也真不敢說它沒有被解開過。” “既然仙子沒有異議,那么現(xiàn)在我就來破除這陣法,看看它是否被動過。”謝磬的指尖從袖中探出,凝聚著一點星芒,顯然是靈力蘊集。 琳瑯忽然道:“我來吧。青帝太嗥是上古神明,他流傳的陣圖絕非小打小鬧,若破陣不成,會反受其害。不是我作為昊天金仙的弟子吹噓,昆侖蜃墟宮在陣法方面的研究,恐怕父親也有所不及。安全起見,還是讓我來吧?!?/br> “難得,你也有看不起他的時候?!?/br> 琳瑯:“……隨你怎么說吧?!?/br> 只是擔心他元神受損,強來恐怕再有危害。 她并指成劍劃過虛空,隨著她書寫的手勢,金色的符文源源不斷地涌出,在她面前漂浮成行列,如同有一面看不見的石碑被緩緩揭幕。 謝磬道:“你的手勢倒是華麗得很,沒怎么見過?!?/br> 琳瑯道:“道門弟子,縱然各有玄妙不同,然而大道歸一,既然本元相同,那么表象如何也不出奇?;蛘吣闶窍胝f我?guī)熥鸶】?” 謝磬道:“對不起,我沒有這個意思。只是因為好看,所以多說了兩句?!?/br> 金色的符文流轉(zhuǎn),倒卷而上,一字字如同楔子打入空中。孤山上方原有極淡的綠意,卷舒不定,如云如霞,在符文釘入的剎那,那綠意遽然氤氳開來,當空綻放了無盡的無根花朵?;êQ杆偕l(fā)著,淹沒了符文的金光。 謝磬上前半步,幾乎就要出手,衣袖卻垂了下去,攥緊了手指。 哪怕琳瑯正在施術中也感覺到了他的擔心,不由得心中一軟,隨即又思考起來:“青帝掌東方木行。金克木。”略一思索后,從腦后摘下一枚金押發(fā)往空投去。那押發(fā)是一只展翅欲飛的蝴蝶形狀,翩翩穿入碧色天花中,在主人的閉目凝神cao縱下,一變十,十變百,輕巧地一陣盤旋,所到之處符文的金光重新浮凸出來,天花隨之枯萎,但瞬息重新生長成一派爛漫,又在瞬息間凋零。如是幾度枯榮之后,綠色云幕重新垂落,紛紛的金色蝴蝶聚在一處,仍舊化為原本的一片金鈿,雙翼合攏落下,棲到了琳瑯手上。 “你家這護山大陣實在厲害?!绷宅槺犻_眼睛,語含敬畏,“我剝到第五層,再往下,恐怕就要吃點苦頭了。不過我敢說這五層都完整無缺。如果說近日有人闖過陣,那么這人回頭還要把陣法修補復原,真是不辭勞苦?!?/br> 謝磬道:“你借助的是普通金器,若用仙家煉器法寶,當不止于此。而且你閉關渡劫失敗,動用不了法力,修為上只會不進則退。伏羲創(chuàng)制八卦,可謂陣法宗師,現(xiàn)在你能解他的陣解到過半,倒也出乎意料了。” 琳瑯搖搖頭“哥哥就不用替我找借口顧全面子啦,”她湊近了他,笑道:“或許,我可以理解成,你其實在含蓄地夸我?” “隨便怎么想吧。 ”謝磬言歸正傳,“芙宸仙子可曾詢問過當坊土地本境山神,杭州上空巡查路過的日夜游神、四值功曹、六丁六甲等,可曾在當晚看到什么異樣,聽到什么動靜?” “我問過,可惜幾乎得不到什么證詞,因為他們?nèi)珶o察覺異常,只有夜游神留心過,約摸二更時湖上有一陣風繞孤山盤旋一圈,從西往東去了,這也和一個凡人刀客說的相同。風向雖然怪異,但稍縱即逝,所以夜游神當時未曾多想?!避藉窋€眉道,“只憑一陣風破我護山大陣,手腳不可說不快,動作不可說不利落了?!?/br> “除非不經(jīng)過陣法進來?!敝x磬道。 “不經(jīng)過陣法進來?”芙宸重復道,“還能怎么進來? ” “比如說,地底,水中?!敝x磬道,“除防備空中來客外,我相信百花園也設了屏障阻止地行和水行的不速之客。但花草生長必須汲取地下水土靈脈,稟賦又最為嬌弱,定然用不得指地成鋼術這等太過霸道的禁制,而要用更為溫和的手段,這或許就留下了可乘之機?!?/br> “園子里是有四顆辟水珠和四顆照地珠,防五行遁術的?!避藉仿勓?,急忙招手作法,八顆珠子從八個方向的角樓上飛起懸在空中,果然都已經(jīng)黯淡無光。 琳瑯沉吟道:“如此說來,那陣風也不一定是真了?” “這一伙入侵者,一夜之間偷襲了一園花精木奴,不僅鎮(zhèn)壓了所有反抗,而且沒令半聲求救傳出去。而此賊竟然在離開時弄出了一陣大風,難道忽然放松了警惕,唯恐天下不知么?所以多半是個障眼法?!敝x磬抬手一指墻頭密密排布的護花鈴,“若有人乘風出入百花園,風起時這些鈴鐺定會作響,豈能不引起夜游神的注意? “主人,讓我聞聞看!”說話間,白竹自告奮勇地四處低頭聞了一圈,跑回謝磬旁邊,歉然表示沒有收獲,而且他好像對花粉過敏——“阿嚏!” 謝磬臉上流露了一點忍俊不禁的意思,吩咐道:“你看看自己這點出息。進屋歇著去吧。我暫時不用你?!?/br> 百花園以“園”為名,卻不單單是一個種花的露天園子,面積廣袤,其中樓閣玲瓏,假山清瘦,曲折水渠將花圃分門別類地隔開。謝磬四處查看,推動門窗,偶爾捻起花床的泥土。一眾花仙子遠遠近近地以目光追隨著他,一個個花前柳下,掩袖障扇,眼神好奇,琳瑯倒是泰然處之,折斷枝條前,問了芙宸一句: “枯死徹底了的花精,不會痛吧?” “唉,不會了。” 琳瑯皺眉道:“這么多花圃里,都是花精?” “哪有那樣大的造化!三分地的一塊花圃,至多能養(yǎng)出一株開了靈智修出神識的,其余的只是普通花卉罷了,不知痛癢的。她們成了人形以后,或者補各地花仙之缺,或者去天宮仙山執(zhí)役,或者留在百花園種花。在天宮仙山最累,還得看上仙臉色,大家都不大情愿去做,不過好處是一來長見識,二來學本領。修道者追求長生,有違天道自然,隔五百年要受天降的三災試煉,躲得過去躲不過去,端看自家本領。殿下同公主天生圣骨,又受神尊、魔尊兩脈正法,所以渡這等劫都不大打緊。我們族中卻是近年來連連遭劫隕落,眼看后繼乏人,我這才著了急?!避藉沸跣跽f了這一篇,謝磬忽然從一片石榴林指出一株小樹,斷然道:“這個還有救。從圃里移出來,放在日光中祛除陰寒之氣,三五月之后可以復蘇?!?/br> 他手指之處,那棵小樹落盡了花葉,看起來普普通通。芙宸喜出望外:“其他的呢?” 謝磬淡淡道:“沒救了。 ” 琳瑯看了一眼那石榴樹道:“倒也不必等三五月,我現(xiàn)在用搜魂術,從她的記憶里看當夜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吧?!彼笸艘徊?,額心金光發(fā)出,將石榴樹籠罩其中?;ㄏ蓚兟牭筋倦y同類有救,早已歡然奔來,圍著琳瑯擁成了圈子。她們雖然因為遇到喪事,并未盛妝插戴,卻個個自有一段天然花香,頓時芬芳襲人,聞之纏綿入骨。 “好個狡猾的對手?!睌?shù)息之后,琳瑯收回神光,聲色不動,“她的識海一片空白,記憶被清洗得非常徹底,靈力也空空蕩蕩。救回來后,只能從頭修煉了?!?/br> 不顧周圍迭起的惋惜嘆恨聲,謝磬又疾走幾步,撥開樹下的深草叢,現(xiàn)出一口青苔斑駁的石井:“這口井的水通往何處?” 一個花仙道:“這井……廢棄很久了呀!” 謝磬不語,踢了一塊石子進去。眾仙不解之際,井中并沒有傳來落水聲,反而清脆地一響,似乎石子碰撞到了什么堅硬的實體上?;芈曃唇^,謝磬已向井中迅疾地俯身一探,再站直時,掌中握了一把碎冰。時值六月,這井中竟然凍了個徹底! “園子里引了山泉澆灌,這井的確是廢棄很久了?!避藉敷@訝道,“我們之前竟沒注意過有什么不對?!?/br> “因為我是有意去找它的。捱過凍的植物即使解凍后,也不是原來的樣子?,F(xiàn)在看來,入侵者多半精通水性,從地下暗河侵入,由水井出來,一瞬間凍住了整個百花園,令受害者無法動彈,進而為所欲為?!敝x磬解釋,“通常來說,法術的使用會留下痕跡。我目前能摸到法力的脈絡,只是摸不到來歷?!?/br> “看來情況很復雜了?!绷宅槅枴?/br> “可能吧。”謝磬指間翻覆,冰片閃耀著一點刀兵一樣的冷光,“至少 目的是明確的,如芙宸仙子所說,這樁蓄意謀殺——可以說屠殺,只為了奪取她們的道行。” 芙宸臉色煞白,在側(cè)恨聲道:“一園花精,合起來該有萬年多的道行……惡徒!” 謝磬對琳瑯道:“我去找一個朋友,查一查事情,你就在這等我?!?/br> “什么朋友?” 謝磬避而不答,“放心吧,不會有什么危險?!?/br> 琳瑯嘆一口氣,“你不說我也能猜到一二,你恐怕是想上天宮找司南星君吧,雖然素來你的膽子不小,可你如今受了傷,能不能冷靜一些?” 謝磬見瞞不過她,索性笑道:“司南同我還有一頓酒沒喝,所以此行也不是去找茬的,天宮如今沒有能勘察到我動向的人在。況且我這不是為了查案子么,這千百年來,如果出了什么怪物魔頭,第一個要疑心的可是他們神仙思凡下界作亂,查勘諸天星斗、各宿神王有無點卯不到,從三微垣中,到四天門上,風云雷電各部,廂軍禁軍將師……聽說近年來用在天曹辦案中,頗有效果?!敝x磬似笑非笑看著琳瑯,“你看,他們天宮似乎比我們魔域還要亂?!?/br> “他似乎還沒有看出什么眉目?!敝x磬攜白竹縱地離去后,芙宸請琳瑯坐在孤山高處喝茶,評論了句。 “我倒看到了很多雙眉目,都是花仙子的清眉秀目?!绷宅橀e閑道,“真是好一陣香風呢。” “她們此來,一者是因為物傷同類,送這些橫遭天殤的花精最后一程,再者是為了見你,多年不見,難免想念,第三……我說了你可不要生氣?!避藉返溃八齻冏焐喜怀姓J,我可知道,是為了看你哥哥?!?/br> 琳瑯道:“討厭不討厭,這時候來看熱鬧,我打量你們花仙最好心,沒想到也是落井下石的。” 芙宸忙笑道:“你想岔啦。 這位魔界少主、魔尊的大殿下、魔頭爺爺,做小魔王的時候,一方面是手眼通天,氣焰喧天,大家不敢言而敢怒,另一方面呢,卻是本事又了得,生得又好看,惹得各界姑娘們個個好奇。聞名不如見面,如今他看起來像是失勢了,可怕也不可怕了,她們可不要趁機來瞄一眼這傳說中的角色?” “該說你的花仙子們和你一樣膽大,我們兄妹可是魔域中人,她們這樣興致勃勃地圍觀,不怕受牽連嗎?” “你說這事,其實怪尷尬的……你別多心,只是現(xiàn)在外面都在傳你哥哥被天盛宮詔安了。魔界待不下去,說不定就要上天做官啦?!避藉窋傞_雙手,“我不為自個,只是替你委屈哎,真的太便宜他了?!?/br> 琳瑯嘴角噙了抹無奈的笑,“可我也希望事情最好如此簡單,如果他真的只是厭倦了當魔,想要當神仙,我也不至于整日心緒不寧,總感覺頭上懸著一把劍一般。”琳瑯說著,卻自己搖了搖頭,“不,他一定不愿意做什么神仙。我以為痛苦的事情,恐怕他樂在其中,他什么也不告訴我?!彼埏L向園中一瞥,轉(zhuǎn)開了話題,“照你的說法,我哥哥這些年名聲向來不大好,當然以前也不怎么樣……連我都想不到我閉關這些年他竟到處惹事生非;可是,花仙子們看他的眼神似乎熱切得很呢。” “嚯,這種眼神我見得多了?!避藉飞酚薪槭?、憂憂愁愁地說,“ 我眼里他鎮(zhèn)妹弒父、傷天害理,別人可沒有妹吾妹以及人之妹、爹吾爹以及人之爹的覺悟。女兒家看男子的心思,即使負心薄涼,哪怕罪大惡極,有一張臉就抵一百條罪名。他要是做錯了什么,要么被人陷害,要么逼不得已,總之是青泥里的白蓮花,一意孤行的殉道者,可以引起憐惜甚至崇拜的。照你哥哥今天露的這一面,她們芳心里估計已經(jīng)原諒了他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