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宮·十四

    雖然琳瑯給阿措放了假，教她只管專心和石榴樹朋友醋醋玩耍，阿措倒非常熱心，想起城東門的龍王廟，在六月廿四有熱鬧可看，便建議琳瑯去逛逛?！柏ニ娜帐钦兆樱珡R會提前半天就開始了，你這次來蘇州的時(shí)機(jī)正好，可不要錯(cuò)過啦！”

    到了阿措所說地點(diǎn)的周邊半里之內(nèi)，游人漸多，熙熙攘攘。沿路攤位出售螢燈、荷花、泥嬰之類，叫賣聲都是吳儂軟語，外鄉(xiāng)客聽來雖不十分懂，但也能覺出幾分悅耳。荷花有折枝浸在水桶中者，有連根養(yǎng)在小瓷皿中者，紅紅白白擺了一地，沒有多少清高氣韻，倒是一派欣欣向榮，鮮活可愛。琳瑯俯身去挑選荷花，見它們或含苞待放、或半開半合，便道:“您這花摘得好像不是時(shí)候，瞧，都沒開好?！?/br>
    “今天二十三，明天二十四才是荷花生日。拿回家放一夜，保準(zhǔn)開?！?/br>
    “為什么不香啊?”

    “這里人忒多，有香味也聞不到哪！您拿幾朵回去，放安靜屋子里，早晨醒過來，透窗過香，跟住到了太湖邊上一樣。”小販信誓旦旦。

    琳瑯帶著笑還想說什么，忽然聽到笙管鐃鈸之聲，原來是路當(dāng)中一隊(duì)人馬打著儀仗奏著樂緩步而來，將彈弓、樊籠、鞍轡、銜勒、球杖等等，送往廟前。琳瑯見那些獵具馬具都嶄嶄新，做工精巧如玩器，周圍人不住指點(diǎn)議論，某物是甲家所獻(xiàn)，某物是乙家所獻(xiàn)云云。——這是近世不成文的習(xí)俗，每年一度的龍王廟會前，由地方官府牽頭、豪紳名流奉陪，出資定制戲玩，大張旗鼓地供到神像前，說是為了討神明的歡心，更多卻是為了在鄉(xiāng)里出風(fēng)頭。

    待這隊(duì)旗鼓終于過完，琳瑯手里拈了一朵沒來得及付錢的花，看熱鬧時(shí)不知不覺被人潮裹挾向前，已經(jīng)離了荷花攤子十步外，中間都是摩肩接踵的人，哪里還能回得去。她想一想，隔著十幾人輕輕彈指，將兩枚銅錢打在那小販?zhǔn)直成?，在對方疑惑地左顧右盼時(shí)笑了一笑，隨著人流繼續(xù)向前了。

    神殿前露臺上扎了樂棚，點(diǎn)了二十四盞紗燈，將黃昏的天色照得如同日中?；▓F(tuán)錦簇的露臺中央，雜劇舞旋輪番演出，調(diào)絲品竹，連綿回環(huán)，方才獻(xiàn)神隊(duì)伍的音樂與之相比，又是小巫見大巫了。

    琳瑯駐足觀看了片刻。臺下?lián)韥頂D去，幾有萬人空巷之勢，孩童們?nèi)缤圉q一樣在其中鉆得此起彼伏，不時(shí)踩到她的衣擺，眼看一件緗黃長衣要不成樣子，她便微提起裙子，穿過一陣呼朋引伴“你在哪里”的叫喊，往人群邊緣走。

    琳瑯逐漸意識到，她在循著一縷花香走去，隨著她繞過神殿、走進(jìn)后院，清新氣息終于毫無遮攔地襲人而來。那是一池紅蓮，不知怎么竟提前盛放了，艷得好像要燒起來一樣。夏風(fēng)吹過，幾只蜻蜓抱定卷成尖角的新荷葉，隨風(fēng)翻了個(gè)身?；衾惨宦?，灰喜鵲從沿墻種植的白楊樹冠里飛出去了，厚重葉叢在它身后轉(zhuǎn)瞬合攏。

    后院都是青磚墁地，旁邊兩排廂房被樹蔭籠罩，大多落了鎖，琳瑯信步走近一間木門虛掩的屋子，推了一下門?！@下她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在門口站住了。屋里坐了一地人，帶了面具，穿著各色衣服，原來是一班演戲的俳優(yōu)。一個(gè)書生模樣的人，持了一卷書，在中間踱步，竟是個(gè)講課的樣子。

    “打擾了?！绷宅樀懒寺暻?。

    “姑娘是來躲清靜了?”書生并不意外，轉(zhuǎn)過臉來，相貌平常，一雙眼睛倒熠熠閃光。他含笑道，“如能忍受在下聒噪，請進(jìn)來休息片刻，這里有座位，有清水?！?/br>
    “多謝先生?！绷宅樋邕^了門檻,尋了個(gè)角落坐下了。

    這先生正在分說儺的要點(diǎn)，道:“今日這場儺，乃是壓場子的重頭戲。扮洞庭龍王的夢蛟，他的劍法我看了，沒什么毛病，可謂似越女、賽虞姬；你們飾演派子，助他驅(qū)魅除妖，亦不可或缺?！痹掍h一轉(zhuǎn)，“你們要記得，洞庭龍王為世人驅(qū)除孽龍，功在千秋，大家心里應(yīng)當(dāng)虔敬起來，萬萬要認(rèn)真對待?！?/br>
    那班少年齊聲道:“臨川先生說的是?！?/br>
    “洞庭龍王?！绷宅樰p聲道，然后莞爾，心想：看來是哥哥降服燭九陰那件事了。

    前殿隱隱的絲竹管弦聲停住了，藝人們乃去往殿前演出那作為重頭戲的大儺，在門口依禮退讓，魚貫而出。琳瑯見一個(gè)人落在了最后，立起身卻許久不動，目送同伴離去后，靜靜地坐回了座位上。

    琳瑯上前問道：“你為何不同他們一塊去呢？”

    許是因?yàn)榇髦婢撸繉Ψ降穆曇粲悬c(diǎn)發(fā)悶:“我扭到腳了。”他輕輕嘆了口氣，摘下面具，現(xiàn)出一張清秀的少年面龐，因?yàn)橄?，眼窩有點(diǎn)深，顴骨也稍顯突兀了些，“本來是定了我演洞庭湖君的。”

    琳瑯道:“……不開心啦?”

    “你們?yōu)槭裁炊家詾槲倚睦锊皇娣　鄙倌曷曇艏?xì)細(xì)地說，褐色眼睛柔軟地看著地下，“我們戲班前陣子在杭州的紅街神女廟演雜劇，可是蘇州的廟會才是這一帶最重要的，每年的這幾日大家會從四面八方來這里獻(xiàn)藝，演好了一年都有名氣。臨川先生要我演大儺里龍王，其實(shí)我心里很怕的，怕自己在臺上緊張起來搞砸。昨天我不小心扭了腳，大家很著急，這時(shí)候夢蛟來了，他那么厲害，被那么多人看著還是自自在在的，又愿意跟著我們坐船到蘇州，我其實(shí)是高興的。他的劍舞得好看極了，你想看嗎？”

    琳瑯道:“人太多了，我便是想看，現(xiàn)在過去怕也只能看后腦了。

    “嗯，我知道一個(gè)地方的視線很好，一點(diǎn)都不擠的?！鄙倌暝俅握玖似饋?，“我可以給你帶路的?！?/br>
    琳瑯道:“那就謝謝你了。需要有人扶你嗎?”

    “不、不用了?！鄙倌昊艁y道，“我用一只腳跳著也能走路的?！鄙倌暌返哪康牡厥且蛔?，他單腳跳著，時(shí)不時(shí)左扶一把西靠一下，看上去難免有幾分滑稽，可是動作輕盈得像一只蘆葦梢頭的水鶇。在一道臺階前邊，他停住了。那些臺階是用青石條鋪成的，每一層都相當(dāng)高。琳瑯再次道:“讓我扶你吧?！?/br>
    少年雙手在衣襟上蹭著:“不太好吧。我聽人家說男女有大防，我、我又是個(gè)唱戲的。”

    “我這樣說你別生氣，在我看來，你還是個(gè)孩子呢?！绷宅樞α艘幌拢蛩斐鍪秩?，掌心向上，無聲地等待著，“來?！?/br>
    少年遲疑著，把蒙著一截袖口的手伸了過去。

    偏殿地方不大，只有一張供著新鮮紅蓮的供桌，散放著幾個(gè)蒲團(tuán)。彌生推開窗戶，把幾個(gè)蒲團(tuán)摞在一起放在窗邊，坐在上面，恰好可以居高臨下地看到主殿前的露臺。他告訴琳瑯:“   這里是神女廟，雖然小了點(diǎn)，但蘇州人也很喜歡這位治水的女神呢。”

    琳瑯輕聲嗯了一下。

    少年道：“我叫彌生?！?/br>
    “‘莊生曉夢迷蝴蝶’的‘迷’？”

    “我生在彌水邊，所以叫彌生?！彼攘艘豢?，仿佛鼓足勇氣，“我能知道該怎么稱呼你嗎?”

    琳瑯沒有答話。后院楊樹森森映入殿中，一屋子都是涼透骨的翠影。供桌上香火花燭林立，紅蓮沾著水珠，花形碩大飽滿逾常，襯得那面檀木長生牌位越發(fā)單薄纖細(xì)。其上金粉刻字，在酥油燈的光里有些模糊，琳瑯眨了幾下眼才看清:天盛元真神君諱清之神位。她終究是垂下了眸子，手里那朵荷花落到地上，發(fā)出輕輕的一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