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了定，說來也怪，分明楊賀不過是個(gè)小宦官，年紀(jì)也不大，卻好像分外能讓人信任。

果真是司禮監(jiān)的小太監(jiān)，閉著眼睛躺在地上，人事不省。

綠綺驚魂不定地望著他，說：“這可怎么好？”

楊賀說：“若是尋常小宦官便罷了，司禮監(jiān)怕是不好相與?！?/br>
綠綺更慌了。

突然，頭上一沉，卻是楊賀摸了摸她的腦袋，慢慢蹲下身來，指頭擦去了眼淚，語氣很冷靜地說：“埋了他。”

“……埋，埋哪兒？”綠綺哆哆嗦嗦。

“別慌，”楊賀說，“宮里死個(gè)把小宦官再尋常不過了。”

綠綺呆呆地看著他，楊賀聲音太冷靜，冷靜到幾乎有些冷酷，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gè)寒噤，全聽了楊賀的。

他們在的地方偏僻，楊賀讓綠綺在這兒等了片刻，自己離開了一會(huì)兒，回來時(shí)丟給她一方濕帕子去擦拭假山上的血跡，自己拖著那具尸體去“埋尸”了。

周遭一片黑暗，寥寥幾盞宮燈，襯得長夜越發(fā)陰森可怖。

小宦官約摸二十出頭，很年輕，楊賀沉他入水的時(shí)候，突然察覺“尸體”竟動(dòng)了，原來這人沒死，不過是磕著腦袋，閉過氣去了。

如今鬼使神差的，竟緩了過來。

楊賀臉上沒什么表情，趁他還未完全緩過勁兒，攥著后脖頸一個(gè)用力就按水里，勁兒狠且重，水里的人徒勞的伸手胡亂撲騰著，濺起冰涼的水花，嗚咽和水聲在長夜里鬼哭似的。

突然，楊賀若有所覺，好像有什么人在看他，一偏頭，就對上了一雙黑漆漆的眼睛。

那小孩兒身體藏在假山后，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楊賀不為所動(dòng)，手中宦官掙扎的力道漸小，不過片刻就沒了聲息，他松開手，人便咕咚砸了下去，徹徹底底地沉入水底。

楊賀看著那小孩兒，慢條斯理地洗干凈手，又擦了臉上的水漬，才朝他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第4章

臘月的天，正當(dāng)夜深，風(fēng)冷得刺骨，一輪圓月掛樹梢，撒下凄清的白霜。

楊賀一走近，季堯好像才回過神，知道怕，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住地往后退。楊賀垂著眼睛看他，沒有說話，氣氛僵滯森冷，季堯倉促地收回視線，無處安放一般，那張臉煞白煞白的。

過了好一會(huì)兒，楊賀才聽見季堯發(fā)顫的聲音，“我……我什么都沒看見?！?/br>
楊賀一言不發(fā)。

季堯后背貼著假山石壁，無處可退，抬起臉望著楊賀那張背著光看不透神色的臉，一把抓住他的袍角，聲音像要哭出來，瘦瘦小小的，可憐極了，“……公公，我不會(huì)說出去的，你別——?jiǎng)e殺我?！?/br>
楊賀輕輕笑了下，說：“殿下說什么呢，殿下身份尊貴，奴才怎么敢犯上?！?/br>
他蹲下身，握住了季堯伶仃的腕子，季堯抖了抖，卻見楊賀捋開了他緊攥的手指。楊賀膚白，手指細(xì)細(xì)軟軟的，經(jīng)了冷水，還有股子涼意，看著半點(diǎn)不像才殺了人的手。

楊賀輕聲說：“地上涼，殿下起來吧?！?/br>
半晌，季堯才搭著他的手站了起來。

楊賀沒有松開季堯的手，牽著，若無其事地帶著他往外走，道：“三更半夜，殿下來這兒做什么？”

他們好像都忘了剛才的事。

季堯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他年紀(jì)小，才到楊賀肩膀，聲音細(xì)如蚊蚋，“我，我餓得睡不著，想出來找吃的。”

楊賀明知故問：“嬤嬤呢，餓了為何不找宮人？”

季堯抿了抿嘴，不吭聲。

楊賀說：“那我給殿下找點(diǎn)吃的?！?/br>
季堯抬起眼睛，小太監(jiān)瘦，一截脖頸細(xì)細(xì)白白的，好像一用力就能掐斷似的，說：“真的嗎？”

楊賀停住腳步，再往外走，巡邏的侍衛(wèi)就多了。他說：“殿下在這兒等候片刻，奴才去拿吃的?！?/br>
季堯緊緊抓住了他松開的手指，仰著臉，像個(gè)無助驚惶的孩子，“公公會(huì)回來嗎？”

楊賀看了眼他攥著自己的手指，笑了笑，說：“會(huì)?！?/br>
季堯這才松了手，看著瘦弱的背影越走越遠(yuǎn)，不見了蹤影，他慢慢伸出右手，手心里躺了片細(xì)薄的鐵片兒，還磨出了鋒銳凸起的尖棱，是季堯以前打破了宮燈藏起來的一塊碎片。

他是無意撞見楊賀毀尸滅跡的。

睡不著是真的，餓也是真的，季堯夜里睡不著就偷偷跑了出來，沒想到會(huì)碰見楊賀。

他就這么看著楊賀面不改色地沉尸，殺人，讓人心驚膽戰(zhàn)，如果楊賀想滅口——季堯眼前浮現(xiàn)楊賀殺人時(shí)的神情，那雙手真漂亮，攥緊掙扎的脖子，水花亂濺，襯得手指剔透干凈得像稀罕的玉。

比他母妃珍愛的玉簪子還漂亮。

可惜玉簪子被母妃發(fā)瘋時(shí)砸碎了。

周遭寂靜無人，季堯渾不在意地蹲坐了下來，把自己藏進(jìn)了晃動(dòng)的婆娑樹影里，玩兒似的，一松手，鐵片兒砸在地上一聲兒脆響。

季堯看著，不自覺地咬著曲起的手指骨，慢慢笑了起來。

第5章

楊賀不是沒想過殺了季堯以絕后患。

畢竟當(dāng)初是季堯下的旨，清閹黨，抄家，斬首示眾，一氣呵成好不利落。楊賀當(dāng)權(quán)那些年，排除異己，專斷擅任，世家無一人敢言，經(jīng)年累月積怨已久。

季堯登基后，謝氏一黨將他關(guān)在刑部大牢里，酷刑加身，沒少羞辱他。

楊賀記得清楚明白。

他一貫睚眥必報(bào)，自然不會(huì)讓自己有再落到那般天地的機(jī)會(huì)。

可季堯就這么死了，楊賀又覺得有些索然無味，他想，再等等，等謝氏一黨費(fèi)盡心思布上棋局，再一舉抽了他的棋盤，才有意思。

楊賀沒有直接去給季堯拿吃的，反而折身回去找了綠綺，耐著性子安撫交代了幾句，才拿了些糕點(diǎn)回去見季堯。

冬夜里冷，楊賀一邊走，一邊想，這天氣，季堯說不定回去了。

正想著，就見季堯還蹲在他們分開的地方，小孩兒藏在樹影里，抬起頭，巴巴地望著，活像一只被人丟棄在路邊的流浪狗。

楊賀頓了頓，走近了說：“讓殿下久等了?！?/br>
季堯搖了搖頭，小孩兒抓著他的衣角，小聲地說：“公公說了會(huì)回來的。”

楊賀說：“殿下，來?！?/br>
楊賀帶著他回了冷宮，興許是冬夜里冷，靜心苑不過一個(gè)稚童，守衛(wèi)也就懈怠了，竟沒人值守，難怪季堯敢溜出來。

冷宮里凄清冷寂，這樣冷的天，碳也沒燒，屋子里竟和外頭一般冷。

季堯似乎有些羞赧，抓著他的袖子，說：“苑中簡陋，公公坐?！?/br>
楊賀沒有推辭，將油紙袋里包著的糕點(diǎn)拿了出來，攤在桌上，說：“殿下餓壞了吧?！?/br>
季堯看了他一眼，楊賀垂著眼睛，眼睫毛纖長如扇，臉上帶笑，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