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犟脾氣
第八章 犟脾氣
直到紅衣主教圣米涅諾卡來到里昂城的河心監(jiān)獄(挨了索涅兒一腳后,米勒第二天就從警局的班房轉(zhuǎn)到了河心監(jiān)獄)找他,米勒在單人牢房里關了能有一個半月了;期間接受了一場簡單的審訊,確認米勒還有教籍身份后,便一直沒有了下文。這四十多天的單獨禁閉,米勒享受的是同亞當斯的宗教監(jiān)獄一樣的待遇,半地下的監(jiān)牢狹小潮濕且陰冷,同外界隔絕,外面除了汩汩的河水聲,不時兩聲草叢里鷓鴣的啁啾,就別無其他音信了…… 長時間單獨的禁閉并沒有讓米勒反省,相反,他白日黑夜的顛倒,直到最后,那抑制不住的想象幾乎讓他產(chǎn)生了幻覺;他的腦海開始描繪出一幅巨大的世界樹圖畫,樹的枝蔓在他眼前延伸、擴展,突破了牢籠的封鎖,撅翻了堅硬的花崗巖壘壁,擎向那無垠而蔚藍的天空。 所有的歷史、所有的神話、所有的遷徙在米勒眼前逐漸清晰起來,他跟著所有枝蔓一起延伸的方向飄去,身體變輕了,如一片鴻毛,盡情地在想象的巨樹上舒展,飄蕩;然而諷刺的是,當米勒無需再與外界對抗,無需再面對世人丑陋的嘴臉時,他的軀體被囚禁,精神反而更加自由了,他在想象中不斷構建著另一個世界,他理想中的世界—— 那個世界他永遠是對的,他終成為自我的主宰,登基王位,得到了哲人王的桂冠…… 他絲毫不懷疑這種想法的正確性,并沉迷于此帶來了內(nèi)心深處的愉悅,不過,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孤獨的渴望壓倒了對科曼人的執(zhí)著時—— 米勒在監(jiān)牢里突然戰(zhàn)栗不已…… 挨了索涅兒狠狠一腳后(不比他踢克拉米爾那一腳來的差),米勒是有那么兩天憤憤不平,他為自己的想當然付出了顏面上的代價;但米勒是有收獲的,這收獲更讓他心緒蕪雜,米勒不懷疑他獲得情報的真實性——即便是在牢獄中通過卡列夫的轉(zhuǎn)述獲得的。 他終于知道了科曼人在哪里,在黎茨曼南境,沿著濱海山麓繼續(xù)越過木托斯荒地,經(jīng)過魔門山,正式出了黎茨曼邊界,就是挨著中土最近的一個流放之地,號稱里面駐扎著不少吸血鬼的勘丁堡。 那個地方還算有點名,有不少稀奇古怪的傳說都是從那里冒出來的;但米勒不知道在那還有個受過封的男爵,還有個女巫,勘丁堡里還關押著科曼人。米勒知道在20年前科曼人被徹底驅(qū)逐,大多數(shù)科曼人是向北方遷徙的,因為南方炎熱,荒涼,靠向內(nèi)陸,越往南,火山和硫磺也越來越多,沒有人能更往南去,每隔一段時間,那里的沼澤會漚著硫磺釋放出漫天蓋地的瘴氣…… 可是整個中土的南境還是有不少人的——除了被放逐的人,大多是瘋子一樣的探險家,因為在巴羅大陸的半個南方據(jù)說埋葬著整個世界的寶藏…… 科曼人對寶藏是不感興趣的,米勒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為什么那一年他在奧威爾共和國一無所獲,因為真正的科曼人都被驅(qū)逐到南方了?還是科曼人最后都被雇傭為探險家的助手,幫助瘋子們?nèi)フ夷钦l也找不到的龍xue? 當米勒在這一天痛苦地折磨了自己的大腦一段時間后,又不由自主地陷入了理化世界中——徹底胡思亂想起來,他和他的上帝又跑去構建那沒有人能理解的真理去了……直到米勒睡著,直到鐵門被吱吱呀呀地打開,直到一聲蒼老的嘆息聲傳入米勒的耳膜。 河心監(jiān)獄沒有什么像樣的會客廳,除了典獄長的辦公室。此時典獄長禮貌地走出了自己的辦公地點,關好門,虔誠地站在門口,像是一個站崗的哨兵似的,防止別人因為公務突然闖進,打擾里面尊貴的客人。 紅衣主教圣米涅諾卡是一個小小的老頭,只比“半人”高了兩個鞋底而已,碩大的紅袍下如同沒有了軀體,只剩下一顆小小的頭顱;這顆小小的頭顱上,無論是鼻子、眼睛還是嘴角,甚至連恰到好處的皺紋都帶有一股憐憫慈善的氣息;而這憐憫慈善的氣息似乎是米涅諾卡從母親的zigong里就帶出來的。如此說絕不是諷刺,天生就是圣人的人,米勒只認識米涅諾卡一個;學士、圣人、主教,一位真正三位一體的人,在格列高利五世死亡后被眾人推舉,卻拒絕了教皇的圣階。 而米勒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似的,正低著頭,坐在鹿皮沙發(fā)里,不安地擺弄著自己的手指,仿佛米勒的十根手指都變成了急躁要咬人的小蛇,攪在一起,別著勁,擰巴又難受。 又是一聲嘆息…… 米勒不得不咬著嘴唇抬頭偷偷看米涅諾卡的神情—— 沒有任何的責備和慍怒之色,只是失望多于憐憫。 “我和克拉米爾溝通了,他難以原諒你?!泵啄Z卡最終緩緩地說。 米勒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所有的賠償由我來出,克拉米爾的尾椎斷了,他以后的日子里離不開輪椅;克拉米爾是一個倔強的好人,同你歲數(shù)差不多大時我就認識他,他在年輕時同你很相像?!?/br> 米勒在搖頭。 “他認為你不單侮辱了他,而且侮辱了整個教會,你要被送到亞當斯的宗教法庭受審?!泵啄Z卡說著,又是一聲無奈的嘆息,“我不希望你被那個培育你有十八年的地方,再關押你一輩子。” 房間內(nèi)恢復了沉默,此時典獄長那心愛的老式核桃木擺鐘,發(fā)出的喀嚓喀嚓聲異常刺耳。 “米勒,”米涅諾卡從對面的沙發(fā)里耐心地傾身說,“是我一直以來對你太嚴厲了,我承認我不懂如何教育人,但我一直想把你培養(yǎng)為巴羅大陸最偉大的騎士,并且親自教你神學,希望在你過了六十歲后能破格被挑選為主教,我讓圣軍中有熾天使職階的多格大騎士訓練你——” “他侵犯了我?。?!”米勒突然打斷對方吼道,臉上青筋暴露,這一吼,外面站崗的典獄長自然也聽到了。 米涅諾卡半天怔怔地坐在那里,沒有吭聲。 這一聲唐突的打斷后,米勒如同xiele氣的皮球一樣,七年來的霧靄終于吐露了出來,然后恢復了干癟的狀態(tài),重新陷入了沙發(fā)里。 “多格是被你殺死的?”米涅諾卡半晌終于問道。 米勒沒有任何表示。 “對不起,我不是一個稱職的監(jiān)護人?!崩先宋站o了自己的拳頭,他的一只臂膀竟然在袖口里顫抖起來,他在米勒面前也低下了頭—— “我有罪?!泵啄Z卡說。 “那些過往的破事我全部都不在乎了,過去了就過去了,在奧威爾共和國我不但和女人亂搞,和男人也亂搞,但這些都沒什么,我他媽不是修士修女,我不在意別人對我的看法?!泵桌照f著,后半段明顯嗓音變得哽咽起來。 米涅諾卡低著頭傾聽著。 “我……我,我認為我找到了真理,跟真理比這些屁都不是,這些真的屁都不是……我……我頓悟了!我以前的生命太渺小,太脆弱,太微不足道,因為我沒有與真理同在!跟真理比我就是一條蟲子,爬到真理的肩上我就成為了巨人……這個世界沒人發(fā)現(xiàn)的真理,我發(fā)現(xiàn)了!我通過你們設置的重重阻礙發(fā)現(xiàn)了,你們錯了……你們都錯了!”米勒那哽咽的嗓音又變得亢奮起來,甚至快達到語無倫次的地步。 米涅諾卡抬起頭來用憐憫的目光看著米勒。 “我知道你來想干什么!”米勒用手抹了一把眼角上的淚水,說,“你想說服我!說服我在亞當斯的宗教法庭上認罪!說服我匍匐地跪在地上,爬過去吻克拉米爾的腳,吻教皇的腳,吻那個被鎖鏈鎖在十字架上干尸的腳!承認我說過的都是錯的,承認我那兩篇論文都是一派胡言!這樣我才能得到那幫偽君子的寬??!對不對?。俊?/br> 米涅諾卡卻把視線移到了辦公室的落地長窗外,新雨過后,外面常春藤油綠的葉子上積滿了雨珠,此時在窗外反射著自由的陽光,每一滴都如寶石般璀璨…… “侯爵病危,他想見你一面?!?/br> 老人嘟囔著說了一句。 “侯爵?什么侯爵!” 米勒不明就里。 “葉麗莎侯爵,蘭蒂國的萊納德廉卡·葉麗莎侯爵,他很想見你一面?!?/br> “他不是我父親!”米勒突然斬釘截鐵地說。 “他的確不是你父親?!崩先艘簿従彽剌p聲附和著,轉(zhuǎn)頭望向米勒說,“從小我就了解你的性格,你認準的事情不可能回改,我是希望你在教廷面前認錯,即便不是真心地認錯,這樣我能竭力減少你的罪罰到最輕,再加上蘭蒂國國王阿爾杰農(nóng)三世的書面求情,你最多在教會服兩個月的苦役就算了事了;但前提是你要回你的老家,認歸你的宗族。孩子,事情不是你想象的只有兩篇論文那么簡單,蘭蒂國一直是鼎力支持中央教會的國家,作為軸心三國之一,如果沒有國王阿爾杰農(nóng)三世的籌碼,中央教會可能早就垮臺了,亞當斯也可能早就被瓜分了。你知道嗎?三年前你杳無音訊地跑到了奧威爾,到底牽動了多少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