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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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是長期用藥之體,” 大姚研究著手里的器皿,加了藥粉之后,從此人身上所取那一小碗血的顏色在發(fā)生細(xì)微的變化。 “以達(dá)到以毒攻毒、乃至百毒不侵之效。只是……” 他掃了眼王小花。 “被你這么把七星粉和凝神散混在一起,滲入肌理,跟他自身體內(nèi)某種藥物作用在一處,似乎有不為人知的奇效?!?/br> 王小花看著那咚咚作響的馬車,這響動都一晚上了。她走上前去,想看一看此人的狀況,但遲疑了一下,還是沒有掀開車簾。 “老大,我去下馨芳園子,晚點(diǎn)回莊里,” 王小花跟江棠鏡報告了一下得了點(diǎn)頭,就捎上趕路過來一直精心保管的精巧禮盒,往城西走了。 “還是要看那個頭牌女伶?” 大姚有些詫異,看看宋玄生一臉你以為呢的神情,再看看江棠鏡,撇撇嘴回頭繼續(xù)手上的觀察。 江棠鏡目光跟著騎在馬上的王小花,也就多看了這么一眼,還沒回頭,宋玄生的微嘆已自一旁傳來。 “這丫頭也長大啦,這不都十六了,大姑娘嘍?!?/br> 江棠鏡回頭瞇眼:“那又如何?” 宋玄生再次無辜地聳肩:“沒如何呀,我不就隨口一說。” 初春的風(fēng)里多了點(diǎn)濕潤的清新,仿佛能嗅到芳草新生、綠樹抽芽的氣味。策馬穿過午后人流不多的小鎮(zhèn)街道,兩側(cè)店鋪、小攤販?zhǔn)煜さ臉邮胶蛿[設(shè)一閃而過,王小花心里有種莫名的雀躍,一如每一次經(jīng)過這里去往那家戲園的心情,仿佛走在一條通往童年無憂無慮時光的小道上。 街道上一騎疾馳而過,道旁店家里有公子走出來,跟著看去:“那誰?。俊?/br> 掌柜的應(yīng)道:“百鷹山莊那個護(hù)院姑娘,常過這邊來的?!?/br> “莫不是那個臭丫頭,當(dāng)初老礙著咱幾個去堵頭牌的那個,” 這公子驚訝地挑起了眉毛。 “呵,都長成這樣了?!?/br> 席翠在戲臺上低吟淺唱的樣子浮上王小花眼前,她在這座城里看她唱戲,好多年了。盡管席翠也同其他人一樣,并不知道她到底是誰。但只要靜靜看她唱戲,她就覺得自己還是當(dāng)初那個在都督府里,跟都督大人和其他幕僚參謀家的少爺小姐們一起鬧騰著看戲的小女孩,從來不知憂慮為何物。 ****** “華文儀!” 一聲氣鼓鼓的童聲,把躲在柜門后偷看的小女孩嚇得一個激靈,不顧自己是否真的暴露,離弦的箭一樣從藏身的角落奔出,把后臺歇息的戲班姑娘們沖撞得驚叫連連。 唱完主角兒的戲班姑娘眼看著這個錦衣勁裝的小女孩,從離自己最近的柜子后邊暗處跑出,頭上小辮迎風(fēng)跳動,跟個竄天爆竹似的奔了出去,起身驚訝地看著,不由失笑。 也不知是哪個看戲的官家娃娃。席翠輕笑著坐下,一個小胖墩接著奔了進(jìn)來,四處張望,滿懷氣憤地又叫了一聲:“華文儀!” 借助其他歌女的指點(diǎn),小胖墩順著方向跑了出去。 才跑出側(cè)臺,沒留意腳下一根繩子刷地繃緊,把他絆了個四仰八叉,接著一陣止不住的清脆笑聲迸發(fā)出來,捶胸頓足連續(xù)跺腳,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文儀,你又搗蛋了,” 一雙精巧的小繡鞋緩緩出現(xiàn)在撲倒在地的小胖墩眼前,稚嫩的語氣里略帶埋怨。 小胖墩委屈地坐起來,看著自己臟兮兮的手掌心,生氣地向剛剛到場的女孩兒指控。 “對!這都第三次了!孟媛你看我的手都破了!” 精巧的小女孩兒皺著眉,有點(diǎn)嫌棄地看著他:“怎么第三次了你還能上當(dāng)?!?/br> 華文儀聽了,得意地握拳錘著半邊嘟起的臉來笑話他。 “是啊李凌川,怎么第三次了你還能上當(dāng)?是因?yàn)槟闾苛耍€是第一下就把腦子摔壞了?” 小胖墩聽了,正在愣神,華文儀繼續(xù)嘲笑:“我看你這么笨,以后是娶不著媳婦兒了?!?/br> “你胡說!” 李凌川聽了有點(diǎn)慌張,急的要哭:“你胡說你胡說你胡說!” 孟媛學(xué)著嬤嬤的樣子,一只小手支在腰上微微搖頭,似在無聲感慨孺子不可教。 華文儀卻止了笑,嚴(yán)肅起來。 “怕什么,不是還有我么!反正是我把你腦子摔壞的,就會負(fù)責(zé)到底。你要是娶不著媳婦兒,就嫁給我吧,我一定不嫌棄你笨!” “?。 ?/br> 李凌川尖叫起來,不敢置信地用臟兮兮的手心捂住雙耳,覺得受到了此生莫大的侮辱。然而已經(jīng)晚了,其他也跑了過來的小伙伴都正好聽到,紛紛拍著手一團(tuán)哄笑,給李凌川留下了深重的人生陰影。 此后他開始不止一次從母親、父親、嬤嬤和侍從們口中聽說,安和都督府的大參謀華立仁家的小祖宗看上了州丞大人家的小少爺,然后會哈哈大笑。 李凌川提心吊膽地往下聽著,直到大人們笑過之后,竟然開始紛紛首肯,覺得此事可行時,才哭著喊著跳出來,尖叫著我才九歲我不要嫁人,一邊在地上四處打滾以示堅(jiān)決反對。 直到有一天,一群據(jù)說是國都那邊派來、整齊劃一的神氣精兵,將都督府里他熟悉和不熟悉的每一個人帶上鐐銬,呼喝推搡著送上了他并不熟悉的一條官道,其中就包括哭起來也比任何人都要響亮、卻也同樣因此而反差更大的華文儀。 后來他聽說他們都死了,因?yàn)榘埠投级搅钟晏镌谌A文儀的父親華立仁參謀之下,瞞報了一筆巨額贓銀,結(jié)果還是被皇城里查了出來,涉案主犯,滿門抄斬。 席翠也是那時才被戲院老板從其他地方挖到原汐城常駐,許久后才聽說,自己曾經(jīng)上門唱過戲的安和都督府,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一座荒廢的鬼宅。 ****** 王小花拎著手里的禮盒,手指在上面的精巧雕花圖案上撫過。自從跟著老大他們一塊出去辦事,她來看席翠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了。 當(dāng)初孟媛問她,那些歌女們下了戲臺洗掉了妝,還跟唱戲時那樣好看嗎?她回答的不假思索:好看啊,席翠比畫上的人還要好看。 后來來了百鷹山莊,一次偶然在原汐城里看到一出新戲,席翠大著肚子,扮演時下要案里主犯之一華立仁即將臨盆的妻子鄭氏,牽連下獄、面臨斬首,自此更是隔三差五就要來戲園,看席翠的任意一出戲、任何一個角色。她的演繹是那么出神入化,溫柔時好似沐浴春風(fēng),堅(jiān)定時仿佛孤松獨(dú)立,憤怒時有如暴風(fēng)驟雨,悲哀時讓人心碎成塵,戲園里其他人沒一個能比得上她。 每次在臺下看她唱戲,她都好像做回了當(dāng)年的華文儀,無憂無慮,整個世界只剩下那時都督府里的戲臺,還有坐在臺下、目不轉(zhuǎn)睛的小女孩。 “席翠——” 驚嚇的呼喝自席翠專屬的梳妝間里傳來,王小花一手抵著房門,目瞪口呆。 抵著梳妝鏡貼在一起的兩人慌忙分開,席翠衣衫不整,發(fā)釵凌亂,正在急急整理堆在腰間的衣裙裙擺,梳妝臺上混亂不堪,首飾、物件、衣帶,撒了一地。一個半裸的男子背對著門,收起衣裳系著衣帶,回頭看見是王小花呆站在門口,便開始惱怒地罵了起來。 這再熟悉不過的梳妝間忽然間變得十足陌生。 她想起來上次來時,在臺前見過這個人,是近期頻頻給席翠捧場的一個看客。眼看著席翠息事安撫著把他送走,再闔上門,回過身,望著她的雙眼里帶著些微的慍怒,王小花更是十分窘迫,不知現(xiàn)在應(yīng)該怎么辦。 席翠鬢角微汗,無奈地?fù)軘n微亂的頭發(fā),深吸了口氣:“你來做什么?” 王小花定了定神。雖然不愿意承認(rèn),但也知道是自己貿(mào)然在先,強(qiáng)自鎮(zhèn)定地遞出手上的雕花禮盒,小聲討好地說著:“我給你帶的禮物,上等金絲燕窩,最是滋補(bǔ)養(yǎng)顏?!?/br> 席翠勉強(qiáng)地笑了笑,接過來,低聲說了謝謝,垂目輕撫盒面上的精致雕花。被中途撞見的局促漸漸消退,開始換成某種說不上來的蒼涼。 “你也長大了,早晚都會知道,女人總得做女人要做的事。” 王小花心里揪了一揪。 “我是這家戲園子里,當(dāng)上頭牌年數(shù)最長的姑娘了。風(fēng)光的時候風(fēng)光無限,覺得別人會走的路,從來配不上我。到如今年老色衰,才后悔沒有早點(diǎn)找個傾慕我的殷實(shí)人家嫁了?!?/br> “不,”王小花脫口,“你一點(diǎn)也不老?!?/br> 席翠愣住,定定看著她,嘴角無力揚(yáng)起,透出種無奈的疲態(tài)。 “傻姑娘。你會知道的。他不壞。我愿意的?!?/br> 她看著席翠,皺眉詢問:“他是誰?你真中意他么?” “那是鎮(zhèn)上胡記米店的二掌柜,” 席翠回過身去收拾她的妝臺,語氣平淡。 “他家大房媳婦前些日子去世了,現(xiàn)在想納我做填房,贖身的錢也不用我出,一切都給我打點(diǎn)好了。” 在王小花的印象里,以前父親與母親,應(yīng)該算得上互相中意、情投意合吧,但是她也說不上來,席翠對這胡二掌柜,是不是同一回事。 “聽jiejie的,” 席翠嘆息一聲,走上來撫了撫她的頭。這孩子現(xiàn)在站在面前,她也得抬頭才能直視她的眼睛,加上在百鷹山莊耳濡目染,也有一身區(qū)別于閨中少女的矯健體格,是個大姑娘了。 “早點(diǎn)讓那少莊主娶了你,生個一男半女,才好在山莊里把腳跟穩(wěn)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