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過往。丟棄
第四章。 過往。丟棄
綏南市紡織廠和鋼鐵廠中間,是職工小學(xué),和職工幼兒園。兩座學(xué)校背靠紡織廠的紅墻烏瓦,中間是掛滿藤蔓的鐵制欄桿。欄桿不高,但纏繞在上方的藤蔓常年圈養(yǎng)了一批毛毛蟲,金龜子,勸退了一大堆閑到發(fā)慌無所事事的小學(xué)生。 黎萱在里面捉過黃色的毛毛蟲,用來嚇唬欺負女生的小瘦猴。也用來嚇唬陳芳,在陳芳因她沒考兩門一百分,抽了她屁股幾個巴掌之后。 黎梟不怕這些,他上了小學(xué),不再是一團柔軟的面團,而是蒸的白白胖胖的包子。摁一下,會反彈回來。 陳芳只有單休,偶爾還要上夜班,這時需要黎萱帶著黎梟去紡織廠食堂自己打飯。整個周六,她都要帶著黎梟寫作業(yè),吃飯,玩。 沒人喜歡自己身后跟著個拖油瓶,特別是這個拖油瓶已經(jīng)不是那么容易忽悠了。 “你在家乖乖寫作業(yè),jiejie回來就給你帶旺旺米餅,好不好?”所謂軟硬兼施,黎萱盡量讓自己說出的話顯得真誠一點。 “我不要,”黎梟丟開筆,拽緊她的衣袖,“我要和jiejie一起去?!?/br> “你去干什么?”她急了,“jiejie是去寫作業(yè)的,你又聽不懂!” 黎梟就一個念頭,跟著她,“我會乖乖坐著等你的?!?/br> 她登時翻了個大白眼,這跟屁蟲,“jiejie送你去鐘飛家,好不好?”鐘飛和他一個班,都是男孩子,肯定玩得來。 “我不要?!崩钘n想也不想的拒絕,圓溜溜的眼睛澄凈見底,有種莫名的固執(zhí)。 談判失敗。 新開的游樂場在綏南人民公園隔壁,周六前來湊熱鬧的人已是比肩接踵,放眼望去全是黑壓壓的人頭。 兩人個子矮,目光所及皆是腿,肚子,腿,后背,如此反復(fù)循環(huán)。 黎萱沒錢買票,黎梟也不吵,好奇的一會看看懸在上方的氫氣球,一會看看路邊七彩斑斕的各式玩具。 青少年宮今日也在這里表演,就著水泥高臺搭成的舞臺,兩塊紅地毯拼接鋪就,背景是大氣恢弘的幾個大字“慶賀少年宮十周年”。 黎萱被小朋友的舞蹈吸引,看得癡了。那些劈叉下腰,她從小就會,從不覺得疼。有時候,有誰放音樂,她還能現(xiàn)場跳上幾段。 陳芳不舍得出錢送她去跳舞,她跟著電視學(xué)。班里學(xué)芭蕾的趙佳佳,會偷偷教她怎么壓腿,怎么繃腳。什么是吸腿,什么是小跳。手位怎么擺,腳位怎么放。 她如同海綿一般,快速吸納這些知識,比書本知識接受得還要快。 黎梟皺著眉頭,雙腿緊閉,有些難受的扯扯jiejie的衣角。jiejie沒反應(yīng),他力氣加大,又扯了扯。 “干嘛?”黎萱眼睛仍舊盯著舞臺。 “jiejie,我想尿尿?!?/br> 黎萱只好暫時離開,帶他穿過人流,尋找角落里的公廁。黎梟去了男廁,她守在前方的樹蔭下。 來來往往的人群一個接一個從眼前掠過,她多走了幾步,找了個花壇坐著,手臂撐著下巴。想著,別走遠,若是一不小心黎梟出來沒見著人,自己亂跑,可就真的找不回來了。 找不回來? 她怔了怔,背脊僵硬,忽然鬼死神差的站起來,仿佛這一刻將身體交給了一只邪惡的精靈來支配。 她調(diào)轉(zhuǎn)方向,腳步絲毫不見紊亂的往前走,面色如常的混入熙攘的人群。瘦弱的身影,迅速被人潮吞沒掩蓋。 一分鐘后,徹底失去蹤跡。 許多年后,她再想這件事的起因。是因為陳芳長期的厚此薄彼重男輕女,還是黎家豪看似一視同仁其實各有偏差的虛偽表象? 是對黎梟的嫉妒,還是對自己的錯誤認知。 他走了,他的愛是不是可以全部轉(zhuǎn)移給我? 爸爸mama不會再打我,罵我,忽略我? 她回到家,后知后覺的雙腿發(fā)顫,腦袋木木的只剩顱內(nèi)刺耳的嗡鳴。喝水時,她抖索著舉杯,剛觸及唇,“嘭”的一聲,杯子砸在地上。 她被爆裂聲炸的不敢四處晃動,好像稍微動一動,空氣就會化身傳送門將黎梟送回來。 那一天格外的長,她在桌邊站到暮色漸沉,雙腿灌鉛似的有千斤重。屋內(nèi)一片死寂,唯獨最后一線殘陽還在天際苦苦掙扎。 黎萱梗著僵直的脖子,目光直愣愣的投注到案斗柜上的橡皮泥小人上。 那是團混色的作品,模糊看得出捏的是個人形。 作品的名字,叫,我的jiejie。 我的jiejie。 嗚嗚嗡鳴嗞的一下刺激她的耳蝸,她腦后如遭重擊。 黎梟。 她后退幾步,猛地沖出房門。眼前是白花花的一片,急速的亂流灌進肺部,咽喉頓時刮的生疼。 黎萱發(fā)狠的用盡自己全身的力量去奔跑,撞了幾個人,淌在臉頰上的是什么,她都顧不上了。 張大的嘴巴仿若有人往里塞了支焰火旺盛的火把,灼的她呼吸困難。 黎萱趕到臨近關(guān)門的公園,喘吁吁往公廁快速沖刺。 沒人。 她四下掃視,扯開粗糲的嗓子叫,“黎梟!” “黎梟!” 無人應(yīng)答。 沒有哪一刻,是這樣的恐懼,絕望。 她像是沉在水中,只剩一雙眼睛浮在水面呼救。 “黎梟!” “黎梟!” 腳下凌亂的轉(zhuǎn)了一圈,她無頭蒼蠅似的扎進男廁,“黎梟!” 里面空無一人。 急劇起伏的胸口驀地顫動,她失魂落魄的拖著腳步往外走,一顆顆淚珠忽的滾落,滴在前襟。 她踉蹌著險些摔倒,一只小手穩(wěn)穩(wěn)的扶起她的手肘。 “jiejie?” 黎萱瞪著雙眼望著身前的小人,浸濕的黑羽長睫末端還凝結(jié)著豆大的淚珠。 “你,”她聲線平靜,嗓音嘶啞,“你去哪了?” 黎梟無辜的眨著眼睛,主動牽起她的手,“我出來沒看見jiejie,很害怕,就跑到那里躲起來了?!彼钢笌酌淄獾幕▔?,眼神狡黠,“聽到j(luò)iejie叫我,我才跑出來的,差點兒睡著了?!?/br> “你?!鄙眢w的力量剎那被抽走,雙膝一軟,她失控的蹲下。 “jiejie,”小手附上她的臉,“你哭了?!?/br> 她此時才感受到顫抖的大腿肌rou,堵塞的喉嚨,脹痛的眼眶。 “不會了,以后,不會了?!彼哉Z。 小手捧著她的下頜,黎萱失神的看著近在咫尺的小臉。他的神情異樣的認真,像在端詳一張神秘美妙的星河圖。 “jiejie,”黎梟湊近,指腹拂過她的淚眼,“別哭,我以后再也不會亂跑了?!?/br> 最后一絲橘色的光澤湮滅,黑夜終于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