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4
4 – 烏喃時常會夢見那天晚上,水從四面八方涌入鼻腔,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掙扎,靜靜地閉上眼睛,沉沉墜落。 直到,這個夢成了噩夢。 滿頭大汗,手腳發(fā)軟,只因夢里剎那間的失重感。 需要很久才能再次入眠,生怕一腳踏進虛無。 然后無數(shù)次重來,踩空,驚醒。 其實沒有過去。 一幕幕光怪陸離的畫面從腦海閃過,像一道固定流程,提醒著她死過一次。 烏喃看著阿燈親切的睡顏,霧蒙蒙的眸子里有困倦和歡喜,眨了幾次眼睛,確定不是幻覺,才安心睡去。 天上,月亮懸掛在漆黑夜空。 你見過凌晨時候的月亮嗎? 烏喃見過。 許多次。 * 兩人約定好,在學校還是盡量少來往,但是陳燈可以抽空來家找烏喃。 只要,不讓人發(fā)現(xiàn)就好。 江城的秋天歷來多雨。 今年也不例外。 秋雨蕭瑟,風吹來落在身上涼涼的。 課間發(fā)下了物理的測驗卷,倪莞看了眼自己的分數(shù),愁眉苦臉地抓了抓頭發(fā),又湊過去看烏喃的卷子,突然張大嘴巴,足足能塞下一個雞蛋。 “你是人嗎?” 烏喃眼下有淡淡青色,閉眼補眠,聽見倪莞的話忍不住笑了起來,聲音疲憊而輕柔:“那你是不知道宋清焉,他才不是人呢…” 他們之中學習最好的是宋清焉,其實聞玉也很厲害,但聞玉不常來學校,還有各種各樣的事要忙要學,他是不一樣的。 烏喃喜歡學習,一開始是想讓母親多注意自己些,后來發(fā)現(xiàn)都是無用功,但發(fā)現(xiàn)一個人靜靜思考也很好。 算是為數(shù)不多自己能做好的事了。 宋清焉見不得別人在他面前笨,見到烏喃盯著一道題超過兩分鐘,就不咸不淡地開口提醒一句,如果做錯,他也不說話,掀掀眼皮冷冷看你一眼,你便知道自己錯了。 倪莞贊同地點點頭,道:“宋學長不止是個學習天才,還是個臉蛋天才,嗚嗚嗚,誰何德何能可以跟他談戀愛喔?!?/br> 烏喃沒再搭話,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聽見有人喊她去物理老師辦公室,揉揉眼,披上外套,慢慢吞吞地走過去。 雨還在下。 或許是沒睡醒,到了物理老師跟前,烏喃發(fā)現(xiàn)邊上還站著一個人,抬頭定定看了眼,下意識道:“你怎么在這?” 那語氣,活像認識他好多年。 宋清焉合上手里的書,他今日戴了一副銀邊眼鏡,鏡片后,一雙漆黑的眼珠好似透明的玻璃珠,很漂亮,但是太冷,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烏喃打了個冷噤。 “我認識你嗎?” 他問。 “不認識,不認識…” 烏喃訕訕地擺擺手,聽老師打了個圓場,說起正事。 是一個物理競賽,需要從學校選取兩名學生組合參加,宋清焉是意料之中的人選,另一個人選,老師再三思慮,最終定了烏喃。 本來是想從高三里再選一個的,壓根沒考慮高二的小朋友,可其他學生不是嫌麻煩就是顧不得,恰巧老師看了烏喃的卷子,覺得是個可造之材,于是就定下了。 “老師,要不您再……” 烏喃嘗試推辭,卻被老師笑哈哈地伸手一推,險些撞到邊上的少年。 “去吧,好好聊聊,爭取得個好名次回來?!?/br> 說完,徑直上課去了。 兩人尷尬地站在安靜的辦公室,少女面容白凈,睫毛因為慌亂顫了又顫,像顫進人心里,癢癢的。 烏喃后知后覺想起打招呼。 “你好,我…我是烏喃?!?/br> 宋清焉捏著書本的手指緊了緊,視線掠過她微紅的耳根,印象里,也有那么個女生,一緊張耳朵就紅。 別人是鬧紅臉,她是將一雙柔軟玉白的耳朵藏進發(fā)中,悄悄染紅,等沒人注意,就輕輕舒口氣。 宋清焉不愛想起她。 “烏黑的烏,呢喃的喃?!?/br> 他方才已經(jīng)將試卷上的名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明明知道答案,還要多此一問。 “啊…是?!?/br> 怕露餡,烏喃攥緊手,盡量平靜正常地回答他。 宋清焉不說話,烏喃也不敢抬頭,憋的耳朵更紅,不用摸也知道一定很燙。 直到他忽然打開門,冷氣闖了進來,終于使熾熱的溫度降了下來。 烏喃聽見他清冷的聲音,夾雜著外面淅瀝的小雨,清晰而堅定。 “我討厭這個名字?!?/br> 他說。 四舍五入應該是,我討厭你。 少女愣了愣,上前追了兩步宋清焉的身影,用不大的聲音說了一句:“我也是?!?/br> 我也是。 有時候,我比大家,還要討厭我自己。 討厭其實比喜歡好。 被喜歡,是讓人惶恐,不知所措的一件事。 我可以若無其事接受你的討厭,卻無法心安理得接受你的喜歡。 所以,沒關系,盡管討厭我吧。 * 中午吃飯。 大家都在食堂排隊,下雨天的食堂比平時更擁擠,潮濕的雨汽落在每個人身上,大家看起來都喪喪的。 就在這樣吵鬧但依然井然有序的環(huán)境中,烏喃忽然聽見餐盤被打落的聲音,伴隨著的,還有少年懶洋洋的挑釁話語。 是許定棠。 勺子僵在嘴邊,烏喃忘記了往嘴里送。 倪莞湊過來,小聲叨叨:“我靠,完了完了,許定棠要打宋學長??!” 不遠處,地面四處灑落著食物,兩個少年身高相近,身形相似,氣質(zhì)卻大相徑庭。 “宋公子也來食堂吃飯?我看這飯也不怎么樣嘛,不如我請宋公子吃一頓吧?!?/br> 許定棠雙手插著口袋,歪歪腦袋,沖著宋清焉笑,笑里七分挑釁三分看戲,渾身上下寫著肆無忌憚四個字。 只要宋清焉不舒服,他就舒服。 周圍的目光都落在他們身上,大氣也不敢喘一下,等著往下看。 從小一起長大,宋清焉最清楚怎么才能激怒許定棠。 他背脊筆直,眼神冷漠而平靜,冷漠中又噙著一點笑,看著許定棠,像看著一堆無用的垃圾。 “許定棠,你也就這點能耐?!?/br> 少年低頭笑了笑,舌尖微微舔了下后槽牙,發(fā)著狠,帶著笑,說:“那可沒你能耐?!?/br> 許定棠揮起手的時候,邊上好些人驚呼,宋清焉卻一動不動,眼里一絲波瀾也不曾泛起,等著拳頭的到來。 痛一點的話,心里的負罪感是否會少一點。 他想。 如電視劇一樣,劇情出現(xiàn)了轉折。 在千鈞一發(fā)之際,不知哪里竄出來的少女,擋在宋清焉身前,模樣干凈,說不上多漂亮,但就是干凈,一雙清泠泠的眼睛,好似沒受過世上半點骯臟。 幼而白,白而純,純到極致。 烏喃不停喘著氣,后背沁出陣陣冷汗,看那拳頭停在自己鼻尖,只差一點,就落在她的臉上。 許定棠收回手,饒有興致地打量兩人,沖烏喃昂昂下巴,道:“你不是說喜歡我的嗎?怎么,又看上他了?他還不如我呢?!?/br> 聽者瞠目結舌,這是什么年度大戲,只顧聽著,飯都不香了。 烏喃沒說話,抿了抿唇,正欲走開,卻被宋清焉拉住手腕。 “為什么?” 明明上午,他說了那樣的話。 少女回過身,一點也不生氣,眼里仍有溫和的笑意:“因為我們有共同討厭的東西?!?/br> 烏喃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她會在一些大家不以為然的事上耿耿于懷,又會在一些大家以為然的事上溫柔平和。 就像她的死。 那些少年少女無法忘懷,時至今日,仍然惦念著她。 可她卻成了第一個忘懷的人。 好沒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