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歸故里
魂歸故里
枕函香,花徑漏。依約相逢,絮語黃昏后。時節(jié)薄寒人病酒,刬地梨花,徹夜東風(fēng)瘦。 掩銀屏,垂翠袖。何處吹簫,脈脈情微逗。腸斷月明紅豆蔻,月似當(dāng)時,人似當(dāng)時否? —— * 崔家十六娘死了。 據(jù)傳言,年關(guān)的前幾日,從馮府后門抬出一卷草席,崔織晚就被裹在里頭,運(yùn)去了京郊荒山。 吳州崔家再有錢,到底只是商戶。崔織晚身為一介商戶之女,能嫁給當(dāng)朝首輔馮紀(jì)嵩之子馮轍為妾,實屬不易。 這其中的輾轉(zhuǎn)波折,外人不敢輕易評判,只得一嘆。 有人說,她是個美人燈,中看不中用,風(fēng)一吹就滅了。 有人說,她是畏罪自戕,因為娘家貪墨,欺君罔上。 可崔織晚只想說,一切都怪她自己,怪她錯信了人。 一片冰天雪地中,崔織晚離了魂,飄在半空看著自己孤零零的尸首,滿心都是不值。前一刻,她還被馮轍壓在身下霸王硬上弓,下一刻,魂兒竟已經(jīng)歸西了。 草席的一頭,她鬢發(fā)散亂,額間赫然顯露出一片猩紅,濃稠的血跡蜿蜒而下,染污了她半張慘白的小臉;而草席之下,她的身上只穿著單薄的褻衣褻褲,素色的衣料恰似喪服。 男人為了羞辱她,居然直接將死人從床榻拉到這里,連穿件像樣衣服的機(jī)會都不給。 崔織晚估摸著,是她當(dāng)時反抗太過,撓傷了馮轍。那個狗東西興致被攪,惱羞成怒,便順手抄起床頭的花瓶,朝她頭上狠狠來了一下。 這樣的傷勢,尋常人或許死不掉,可于她這個病怏怏的女人來說,卻是致命傷。 不過,死了也好,她本就不想活了。 活了十九年,崔織晚沒做成過一件像樣的大事。娘親早亡,繼母不慈,作為爹爹唯一的女兒,她卻只知坐享其成,揮霍無度。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她這一生,先后兩度所遇非人,冠絕吳州的艷麗之姿曾是她的依仗,沒想到,也是她的墳?zāi)埂?/br> 崔織晚死后,魂魄久久不散,許是她執(zhí)念太重,連輪回都入不得,只能繼續(xù)在人世沉浮。 之后十余載,她昏昏沉沉,像是做了一場夢,時醒時寐。 清醒的時候,她看見自己死后一年,崔家余下的族人為避馮家勢力,南下逃亡,終得安穩(wěn);死后兩年,原先那個偷偷將她獻(xiàn)給馮轍的舉人丈夫因通敵下獄,被處以極刑;再之后的七八年里,馮家的權(quán)勢達(dá)到了頂峰,馮閣老在朝中一手遮天,而他的兒子馮轍則掌管吏部,被人尊稱為“小閣老”。 可是,直至第十年,如日中天的馮家卻似大廈傾頹,一瞬間,全都倒了。 馮紀(jì)嵩在獄中暴斃而亡,馮轍被處腰斬之刑,全族男子十五以上斬首,女子十三以上充妓,其余人等流放三千里。 聽聞,馮府門前凄厲的哭號聲整整三日不止。正如同當(dāng)年崔家被抄,一報還一報,這是他們該著的。可不知為何,崔織晚始終高興不起來,執(zhí)念未解,她依舊得不到解脫。 直到死后第十一年,先帝駕崩。她萬萬有沒想到,新帝登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替她們崔家昭雪,甚至,還給故去的崔家老爺封了爵位。 游蕩在大街上,崔織晚偶然聽見有人談及她:“那個崔家十六娘倒可憐,要是沒死那么早,如今也算個侯府小姐了,走到哪里不是眾星拱月呢?!?/br> 她聽見,輕輕笑了笑。 是啊,讓家族脫離商戶的身份,不正是爹爹畢生所求么。大仇得報,夙愿已了,爹爹在九泉之下應(yīng)當(dāng)可以安息了。 發(fā)昭告的那一日,崔織晚耗盡最后一縷魂,從京城飄回了吳州,飄進(jìn)了塵封十余年的崔家老宅。 葉落歸根,魂歸故里。她被遺棄在京郊荒山,死后沒多久,偶然一次醒來,尸首竟已不知去向。許是被某位好心人葬了,又許是被山間猛獸叼走了,這些她都不在乎。只是,這縷孤魂,無論如何也要回家。 正午的陽光刺眼難忍,一絲絲蒸發(fā)掉她那點微弱的力氣。遠(yuǎn)遠(yuǎn)望見祠堂大門,她覺得自己眼前的景物漸漸模糊,甚至開始出現(xiàn)幻象。 似乎,有個男子正立于崔氏祠堂內(nèi),他仰頭望著空蕩蕩的牌位,一語不發(fā)。 僅僅只是一個模糊的背影,卻讓人覺得十分寬厚挺拔,也十分蒼涼寂寥。他好似能撐起所有,又好似一無所有。 冥冥之中,有個聲音不停催促她,近一點,再近一點。她竭力飄近,只想看一眼他的樣貌,可惜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 崔織晚殘留的最后一縷魂終于徹底消逝在人世間。 …… 那么,他,是誰呢? 死前那短短的十九年里,我見過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