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李維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消沉了許多天, 從黃粱一夢中清醒過來是需要勇氣的,而他一向不算是個有決心的人。 他只是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女朋友,他和她在大一認(rèn)識,兩個人誰也沒先告白,就這么自然而然的走到了一起。她個子嬌小卻喜歡穿廓形的大衣,喜歡吃辣,笑起來眼睛彎彎如一牙新月,自己的電腦桌旁還留著她送的第一個禮物,是她在電影院的娃娃機(jī)抓的一只小豬······ 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記起了好多, 連她平時最愛涂的口紅色號都記得,卻怎么也想不起他們是怎么分手的。 她劈腿的那個人長什么樣?是哪里的富二代?她說分手的時候是在白天還是晚上?她怎么會這么不小心的懷孕了呢?她家教很嚴(yán)的,便是自己也一直尊重的說好等訂婚后再發(fā)生關(guān)系······ 李維突然迷惑了。 他剛穿越時無比清晰,他在自己的世界無比的失敗,又接連遭受致命的背叛打擊,如今卻手握劇本上帝視角,又是天道之子,整個世界的主角,豪情萬丈心中揮斥方遒,對新的世界充滿了希望與干勁, 但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看不清,他甚至連自己是不是穿越的都開始懷疑。 李維癱在床上,只木木的看著窗外日升月明,來探望他的姑娘一波又一波,都很心疼的以為他病了,送上各種體貼的湯藥吃食,許月月還日日都偷跑出來給他讀書念詩,擔(dān)憂得簡直像真的一樣。 李維看著坐在床邊給自己縫補(bǔ)舊衣的許月月,卻突然十分想見一個人: “你知道馬盈盈在哪兒嗎?” 許月月甚至沒有多問他為什么突然對馬盈盈好奇,只細(xì)心的給他掖了掖被角: “聽說她最近在跟著親戚做紅參倒賣的生意,天天起早貪黑的進(jìn)山挖紅參,賺了不少錢呢?!?/br> 李維一骨碌爬起來,并沒有多說什么,抓了一塊盤子里的甜糕就沖了出去。 正午的林子卻很涼爽,樹林茂密,只間歇的從樹冠縫隙里漏下或大或小的光斑,夏風(fēng)穿林而過,李維叼著甜糕在林間疾跑著四處探看,往紅參多的地勢找去,果然在一條斜坡下的林間小溪看到了馬盈盈,她穿了件大紅碎花的袍子,正在溪水里淘洗泥巴,頭頂扎著的敦實丸子隨著哼的小曲兒一晃一晃的。 不知道為什么,李維忽的覺得暢快極了。 自那天起李維就老跟著馬盈盈屁股后面上山下河了, 馬盈盈很討厭他,但是她又很喜歡錢。 有個免費(fèi)的勞動力幫忙挖紅參誰也不會嫌棄,而且李維運(yùn)氣實在是太好了,馬盈盈挖半片山才小半筐,李維往那兒一杵,地下的紅參跟野草一樣一茬又一茬,很快就裝滿了。 日子倒是過得飛快,兩人漸漸的熟悉了起來,對馬盈盈來說,不迷之輕浮自信的李維性格還挺好的,雖然話不多但是很沉穩(wěn)可靠的樣子,再加上臉正經(jīng)起來還是很俊朗的,要不是家里太窮了,馬盈盈都想招他當(dāng)上門女婿了。 馬盈盈的夢想是當(dāng)一方富甲,自然需要一個家世可靠乖巧聽話的上門夫君才行,最好還得讀點書,這是她從小就定好的計劃。李維本來也以為日子就這樣過也挺好,直到有一天他進(jìn)林子找馬盈盈,卻莫名其妙的在這片閉著眼睛都能走出去的林子里迷了路, 樹林里古怪的一點光都透不進(jìn)來,還逐漸起了層霧氣一樣的山瘴,李維直覺這不是原本的林子,便有些小心的靠到了一棵大樹下,警惕的觀察起四周來,他記得在原本的時間線里,這時候差不多是要遇到魔修秦芥的時候了。 耳邊響起陣嘰嘰喳喳的聲音,是李維剛穿越來就撿到的一只靈寵,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她出去覓食的時間,居然也趕回來了: “主人主人!這是幻境!有寶物的味道!主人要發(fā)財啦!” 李維見靈寵嘰喳著停在了一個石碑前,大概就明白了,挖開果然是那個銅鏡。雖然過程不同,但結(jié)果依舊未變,李維看著銅鏡里慈眉善目的老者,心中頓時有些復(fù)雜, “我不想離開這里,我只想當(dāng)個普普通通的凡人。還有,我不是龍傲天,我是李維?!?/br> 化為老者的秦芥看著李維打斷了自己的話,眼中起了一絲興味: “你不可能永遠(yuǎn)窩在這個小村子里,命數(shù)如此,這是你必走的宿命,你想所有人都因你而死嗎?” 李維聞言渾身一僵,只奮力丟開銅鏡,神思不屬的沖出了這片不知何時已散去迷瘴的樹林。 自銅鏡中出來的秦芥微瞇了瞇眼看著少年離去的方向,只嘴角扯出一道似笑非笑的諷意,神情陰戾莫測, 他可不是在危言聳聽, 這盤棋停滯了如此之久,如今終于醞釀出了新的轉(zhuǎn)機(jī),棋子本身的意愿根本不值一提。 這局以天地萬物為賭注的博弈,也終于要在這個新生的天道寵兒身上了結(jié)出一個勝負(fù)了。 雖然看起來這枚小棋子似乎比暮歌更聰明幾分,但到底成不了什么氣候,他和暮歌雖然相互厭惡皆對彼此欲殺之而后快,但自己想救出師姐,她想要手刃玄青,此番迫不得已的合作也算得是殊途同歸罷。 當(dāng)年那一場不公的審判,師姐就此被困暇塔數(shù)十萬年,此間發(fā)生了很多事,自己因被黑色細(xì)辛蠶食靈臺,不得已只身去往了魔域絕地,只為集齊當(dāng)初被斬落的七魔殘骨,用黑水河中的死氣煉一顆真正的魔心,自己身披人皮卻修不出道,索性真正化魔,如此身上這副根骨極佳的皮囊倒是成了最好的養(yǎng)料。 當(dāng)初那一戰(zhàn)本以為是必勝之局,卻沒想到人修皆是些道貌岸然的雞鳴狗盜之輩,誰也沒有想到,堂堂修真界第一大派,斬妖除魔名震九界的決云搖光,居然已經(jīng)入魔。 而曾經(jīng)那個慈眉善目的掌門只那樣居高臨下的舉著青玄所給的伏魔暇塔,滿嘴說著蒼生大義,卻行著世間最卑劣之事。秦芥那時才知囚困師姐的居然不是伏魔暇塔,而是鎖仙睚塔,但一切為時已晚,自己亦被收入暇塔內(nèi)神魂俱散,只極力逃脫出一縷殘魂,蜷縮在溺海里修養(yǎng)了數(shù)萬年才恢復(fù)了意識。 救下自己一縷殘魂的,是當(dāng)初師姐送自己的那串佛珠, 秦芥修成真正的魔心后每每觸碰那串佛珠都如蝕骨之痛,卻依然固執(zhí)的日夜佩戴,從不離身。 沒想到這一抹執(zhí)念,倒陰差陽錯的成了求生的一線轉(zhuǎn)機(jī)。 “師姐······” 秦芥想起這數(shù)萬年的掙扎苦楚,心中只覺積憤難泯,那群說著天下蒼生的蠅營茍且之輩,皆不過以他人苦痛堆砌自己的功德。決云派這棵在修真界枝繁葉茂了這么多年的參天巨樹,已經(jīng)從每一只根脈都腐爛枯朽了,也正是這只擇人而噬的巨獸,將自己萬不敢褻瀆的師姐隨意踐踏吞噬! 秦芥在無邊溺海日日痛悔當(dāng)初的天真大意,但溺海無邊,佛珠也僅僅只保得了秦芥這一縷殘魂,能溫養(yǎng)出清醒的神識已屬萬幸,秦芥也只得終日浮沉在溺海中,連個實體都修不出,生不得生死不得死的茍延殘喘······ 本以為要這樣沉寂不知道多少萬年,卻在一次睜眼便見到了一個身披金紅袈裟的胖和尚,踩一朵金光佛蓮而來,立于溺海之上拈花而笑: “不想你居然能得如此轉(zhuǎn)機(jī),小友也是與佛有緣?!?/br> “佛?” 秦芥只覺心中諷刺,若真有佛,又為何不渡師姐?九界之中修士眾多,無論是人修妖修魔修,修情修劍修道,皆不過為己求一長生,獨(dú)善其身罷了,修士們說著什么伏妖除魔,劃出這許多正邪界限,也只不過為一己私欲,這些禿驢自然也不例外! 胖和尚卻并不在意秦芥的態(tài)度,只笑呵呵的拍了拍肚皮,自顧自說道: “小友可知這暇塔睚塔從何而來?據(jù)傳曾有大乘邪仙修殺道,為消其業(yè)力,破虛空而來欲以九界生靈相祭以成其殺道,此為九界浩劫,卻被毗盧尸佛輕輕一杖擊入白塔神魂消散不入六道,白塔也因誅殺仙人之業(yè)力一分為二,從此暇塔伏魔,睚塔鎖仙,傷你即為這暇塔。” “你佛修圣物,又是為何會落到?jīng)Q云那群道貌岸然為虎作倀的狗東西手里?!” 秦芥心中怨懣難平的驚怒質(zhì)問: “都是你們這群賊禿,害得師姐被困睚塔數(shù)萬年!師姐根本就未入魔!你們那個毗盧尸佛呢?你們修佛既是慈悲為懷,又為何不去斬了那搖光青玄?!拯救蒼生不是嗎?!” 胖和尚只依舊慈悲的看著已近癲狂的秦芥,語有嘆息的答道: “這便是我要同你說的,也是這場浩劫的轉(zhuǎn)機(jī)。這一切宿孽皆源自天道與天地法則的博弈。天道無情,才是萬物輪轉(zhuǎn)的起始,而天地法則便是由此蘊(yùn)生的業(yè)力,以維天道無情,由此一方世界才得以生生不息輪轉(zhuǎn)更迭,這便是“衡”。卻不想天道生貪,引來邪仙滅世,此為削弱天地法則的第一步,毗婆尸佛乃勝觀,為天地法則而生,天道將墮,才蘊(yùn)生毗缽尸,以維天道無情。毗缽尸不沾染因果,卻因這一場浩劫,再入輪回?!?/br> 胖和尚幽幽一嘆,拂袖間一局棋盤已在溺海之上鋪陳開來: “只既已開局,又怎可如此善終,天道將墮本是全無轉(zhuǎn)璇的局面,未想毗缽尸為了結(jié)誅滅邪仙所沾染的因果入一世輪回,卻反因其所困,不得脫身,而本已將墮的天道借此時機(jī)造天道之子盜九界氣運(yùn),妄圖使其飛升再殺之以奪氣運(yùn)為己所用,此為博弈?!?/br> 秦芥震驚的看著眼前鋪起的一方天地棋局,蔓延至無窮盡的溺海邊際,所有人都在棋盤上,皆是執(zhí)棋者,也皆是棋子。秦芥怔怔然的望向那溺海之上零零點點如銀河星海的幽幽佛光,心中已經(jīng)隱隱浮起了層不詳?shù)念A(yù)感,卻只聽和尚慈悲的聲音繼續(xù)不疾不徐的嘆道: “秦艽,便是毗婆尸佛,毗缽尸因?qū)櫟奶斓蓝N(yùn)生,它也便是新的天道。” 恍惚間,秦芥只聽耳邊佛音環(huán)繞,那個一直藏在心底最陰暗角落的隱秘褻瀆,也在這無限的佛光里無所遁形,棋盤中的每一個棋子都在這局博弈中扮演著各自的角色,數(shù)不清的因果線交錯成密密麻麻的棋盤,隨著溺海從不曾停歇的浪卷隱沒起伏, 秦芥并看不見自己身在何處, 卻只頃刻間明白,自己仿佛那最卑渺微塵般的蟲豸,悲切而無望的仰視著,追逐著, 那從不曾屬于自己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