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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瑾在醫(yī)院里又躺了一天,精神恢復得差不多以后,才往家里打了一個電話報平安。 江寒聲還沒有把淮沙的事告訴周家二老,想等周瑾醒來,讓她自己去說。 周瑾簡直喜歡死了他這種細致入微的體貼。 她在外吃苦受累也好,有生命危險也好,都沒有關系,可要是連累爸媽擔心,總是讓她最痛苦的。 周瑾給家里打電話里,自然是報喜不報憂,只說哥哥的案子破了,將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訴了他們。 周松岳嘆了一聲,一時沒說什么;林秋云卻是痛哭出聲,因為不想在女兒面前展露太多脆弱,她放下電話,貼著衣柜忍聲哭泣了很久。 真相總是殘忍的。 他們用了半生的心血,去教養(yǎng)周川成為優(yōu)秀的孩子,教他正直,教他寬容,教他善良,還教他擁有幸福的一生,沒想到如此,這些卻成了累他致死的原因。 縱然曉得詹韋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可為人父母,又怎么能不自責懊悔? 周松岳低聲道:“我應該教周川做事圓滑一點的。爸明明心里知道,他性格有棱有角,日后總要吃大虧?!?/br> “那樣就不是他了?!敝荑f,“爸,從小到大你對哥哥都很嚴格,這時候他肯定希望你能以他為榮。” 因為周川不是死于卑劣,而是死于榮耀。 “他一直是。周川,一直是我的驕傲。”周松岳紅著眼眶,低頭道,“還有你,周瑾?!?/br> “爸……”周瑾眼淚淌下來。 周松岳性格剛硬,不擅長說太多煽情的話,低低唉了一聲,說:“好了,好了。” 掛下電話,周瑾抹了一把濕潤的眼睛,深深呼氣兩回,把鼻尖的酸澀全都散出去。 江寒聲把削好的蘋果遞給周瑾,周瑾躺下,邊啃蘋果邊說:“我爸剛剛夸我來著?!?/br> 江寒聲看她小腿翹起來蕩啊蕩的,知道她很得意了,微笑道:“這么開心?” “那肯定啊,從他嘴里聽到一句夸獎比我考試拿第一都難?!敝荑獑枺澳愀依锎蜻^電話了嗎?” 江寒聲臉上沒什么情緒起伏,道:“他們出國了,回來再說吧。等會兒,我想去看看老師?!?/br> 周瑾舉手說:“我跟你一起去?!?/br> 江寒聲握住她的手,正要說不用,病房外有護士敲了敲門,提醒江寒聲記得去樓下拿體檢報告。 江寒聲道了一句謝謝,起身,叮囑周瑾:“別亂動,等我回來?!?/br> 江寒聲走后,周瑾繼續(xù)啃蘋果吃,隨手翻著手機信息。 重案組“福爾摩斯探案群”里發(fā)來白楊一連串的哭嚎,“這里的飯?zhí)秒y吃死了”、“我剛剛把誠哥從派出所里撈出來”、“太能打了太能打了”、“游戲聯(lián)賽能不能請他當外援”、“周瑾,你好點沒有”…… 最后跟著于丹一句語音消息,“小白楊,你好吵!” 周瑾笑著,又納悶白楊說“把誠哥從派出所里撈出來”什么意思,剛想問,病房的門被敲響,緊接著蔣誠就進來了。 周瑾一眼就看到他臉上掛了彩,問:“你怎么了?” 蔣誠拉著凳子坐下,渾身冷冽氣還沒消失,說:“詹韋要跑,我把他送回來了?!?/br> 周瑾盯著他淤青的嘴角,心想絕對不僅僅是送回來這么簡單。 蔣誠左右看了看,問:“江寒聲呢?” “下去幫我拿體檢報告了。” “好先生啊?!笔Y誠哼笑了兩聲,轉(zhuǎn)頭看見周瑾的頭發(fā)已經(jīng)過了肩,說,“頭發(fā)又長了。” 周瑾抬手捻了捻頸后的頭發(fā),也不太習慣這個長度,說:“回海州就去剪掉?!?/br> 蔣誠說:“不是打算辦婚禮了嗎?長頭發(fā)挺好的?!?/br> 他說這句話不是憑空想象,以前周瑾跟他曾經(jīng)去試過婚紗。 周瑾也想起了這件事,背后僵著,多少有些尷尬。兩個人無言沉默了一會兒,周瑾小心地問他:“婚禮,你要來嗎?” 蔣誠看出她的不自在,開著玩笑道:“算了,我可沒有江寒聲那么大的氣量,我怕自己到時候會忍不住揍他那張臭臉?!?/br> 周瑾說:“……你敢?!?/br> 蔣誠舉著手,無奈地回道:“是,是,不敢?!?/br> 他望著周瑾的笑容,就這么停了一陣,再說:“下午我回海州。譚隊幫我把身份證明的材料提交上去了,上級還要再問問臥底的事,讓我回去接受調(diào)查?!?/br> 周瑾說:“好?!?/br> 他避開周瑾的目光,低聲說:“……當初那件事,我一直沒機會跟你解釋。小五,我沒想過傷害你?!?/br> “我知道?!敝荑f,“現(xiàn)在有機會了,我也想聽你解釋。” 蔣誠愣了愣,沒想到周瑾還愿意問。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在我之前,老姚已經(jīng)派過一個臥底,大概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臥底身份就暴露了……” 那次任務失敗之后,姚衛(wèi)海打算發(fā)展蔣誠作為下一個臥底,蔣誠很快接受任務,可是姚衛(wèi)海卻遲遲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將蔣誠安全地滲透進敵人內(nèi)部。 為蔣誠塑造一個假身份需要時間,要想不出紕漏,更需要耐心縝密的安排。 當時姚衛(wèi)海還懷疑公安系統(tǒng)內(nèi)部有人泄露了臥底資料,處處忌憚著,因此,藏鋒行動一拖再拖。 當時蔣誠還在豐州區(qū)刑偵二隊工作,他講義氣,但平常作風太過強硬,加上他骨子里有驕傲的本性,時常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壓迫感,愛他的人很多,恨他的人也很多。 警隊里有兩個人早就看他不順眼。 那天他們喊蔣誠出來喝酒,私下里安排了一個妓女想搞仙人跳,事后又以普通民眾的身份向治安大隊舉報,借此搞臭蔣誠的名聲,把他踢出警隊。 那段時間蔣誠跟周瑾的感情出現(xiàn)裂縫,回家,對他而言,總是那么艱難。 他們請喝酒,蔣誠就答應了。 那天他確實喝得有點醉,不過到中途,蔣誠就清醒了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賓館里,床上還有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腦子一轉(zhuǎn)就知道他那幫人在打什么主意。 蔣誠本來打算直接離開那間賓館,可當他踏出房門的時候,心里卻想——這或許是一個好機會。 他馬上聯(lián)系姚衛(wèi)海,說明了目前的狀況,姚衛(wèi)海一聽,很快就明白蔣誠口中的這個機會“好”在哪里。 一直以來,那群犯罪團伙就新成員十分警惕,與其等他們以后查出來臥底的警察身份,不如反其道而行,一開始就讓他們知道,蔣誠是個警察—— 而且是一個前途無量、在將要晉升時卻遭到警隊同事構(gòu)陷的警察。 姚衛(wèi)海讓蔣誠留在賓館,日后他會在證據(jù)里塞一包白粉,以“非法藏毒”的罪名把蔣誠陷害進古華監(jiān)獄,讓他有機會光明正大地接近賀文。 從頭到尾,都沒有背叛。 蔣誠苦笑著,道:“本來一切都很順利的,除了你?!?/br> 周瑾聽完,默然良久,問他:“你后悔嗎?” 蔣誠癟了下嘴,似乎在回想這五年的經(jīng)歷,最后望向周瑾,正經(jīng)地說:“不后悔。小五,那時候我就想讓你好起來,無論做什么都行?!?/br> 重新再來一次,他還是會接受臥底任務。 周瑾飛快地點著頭,眼睛有些紅了,她想要道歉,又覺得道歉或許并不是蔣誠想要聽到的答案,于是她笑了笑,說:“不愧是我喜歡過的人。” 蔣誠聽后,也豁然笑起來,抬手摸摸周瑾的頭發(fā),“那是當然?!?/br> 他如釋重負,站起來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行了,我走了。江寒聲已經(jīng)在外面裝模作樣地晃悠三趟了,再不走,說不定我們要在這里打起來。” 周瑾疑惑地“啊”了一聲,伸長脖子看門上的玻璃窗,卻沒看到江寒聲的身影。 蔣誠先走出去,轉(zhuǎn)頭就見江寒聲站在走廊里,面無表情的。 蔣誠心底冷笑,想想江寒聲的耐性和隱忍真不是一般的強,這種人很可怕,遠比他以為的還要可怕。 輸給他,蔣誠心服口服。 蔣誠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什么東西,抬手拋給了江寒聲。 江寒聲接住,低頭一看,是張黑色的SD存儲卡。 “別墅里那臺相機的存儲卡。”蔣誠說。 江寒聲緊緊握在手中,抬眼看向蔣誠。 蔣誠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不知道怎么回事啊,燒壞了。我給白楊看過,他說壞了就是壞了,數(shù)據(jù)恢復不了?!?/br> 江寒聲沉默著,很快明白了他們的意思,說:“謝謝。” “不用客氣。”蔣誠說,“以后好好對待周瑾。” 江寒聲在此問題上沒有表現(xiàn)任何的謙遜,回答道:“一直如此。” 蔣誠看他神情冷峻,大約是為病房里的事不滿,哼笑了兩聲:“你可真有種?!?/br> …… 回到海州已經(jīng)是深夜,蔣誠打開家門,房間里泛著空蕩蕩的冷氣。 他習慣于黑暗,沒有開燈,回到臥室后又反鎖了兩重門。 蔣誠坐在床邊,沉默了一會兒,又很快躺在床上。 過去的五年間,他無一刻不在渴望著這樣的安靜,可真到了這一刻,他又慢慢體會到安靜得可怕。 他坐起來,想找點事情做,先去浴室洗了個澡,又把家里打掃了一遍。 其實除了灰塵,也沒有什么好打掃的,周瑾做事從不拖泥帶水,她要走,就把她的東西帶走得干干凈凈,什么都沒有留下。 沒有了她的東西,屬于他的就很少很少。 在臥室的床底下,蔣誠發(fā)現(xiàn)一個小箱子,他以為是周瑾落下的。 打開一看,才知道不是。 箱子里的東西不多——兩件男士T恤,一條灰色的圍巾,圍巾下面還壓著一沓書信。 T恤是蔣誠曾經(jīng)穿過的。 圍巾是周瑾上大學的時候跟室友學著織的,一共織了兩條,一條給了周川,另一條給了他。 蔣誠埋怨過花紋太丑,不過每逢天冷還是會戴上,在京州派出所工作的時候,他還會到處招搖,給同事顯擺這是他女朋友的手藝。 至于那一沓書信,是周瑾寫給他的情書。 她高中的時候就在寫,一封一封寄到京州警大。 當時兩個人還沒有確認戀愛關系,書信的結(jié)尾大多數(shù)都在質(zhì)問他有沒有交女朋友,京州市的女孩子有沒有比她漂亮。 蔣誠哭笑不得,有時候會打電話回去,叫她好好學習,不要再寫這些亂七八糟的信了。 周瑾不肯退縮,就在電話里追問為什么不能寫信,是不是因為他已經(jīng)有了喜歡的女生。如果是的話,那她傷心個兩三天就會好,以后絕對不再寫了。 蔣誠不敢撒謊,誠實地說“沒有”。 他怎么舍得違心拒絕周瑾? 其他女孩子或許會喜歡他的長相、身材,卻從不會想跟他結(jié)婚,因為他一無所有,連個像樣的禮物都送不出手。 可當他對周瑾說:“小五,你知道我就是一個沒爹媽的窮小子,什么都沒有。” 周瑾回答他:“我把我自己送給你,你不要,我有什么辦法?如果你能喜歡我,那你就有我了,我比較有錢,工作以后還能更有錢一點?!?/br> 蔣誠想笑。 聽到他笑,周瑾高高興興地掛了電話,照常?寫情書。 蔣誠一封一封存著,存到現(xiàn)在。 如今看著這些情書,蔣誠依舊想笑,笑著笑著,眼睛就開始酸熱起來,卻沒有掉出眼淚。 他將箱子放在床頭柜,身體側(cè)著蜷縮在一起。 這里對他而言,是充滿回憶的地方,蔣誠很難不想起從前。 從前就在同樣的位置,陽光燦爛,窗幾明凈,周瑾躺在他身邊,說著自己裝修房間的計劃和想法。 他擁抱她,親吻她,感嘆道:“小五,我終于有自己的家?!?/br> 現(xiàn)在房間里很黑,這里沒有周瑾,只有窗戶外投射進來些許暗淡的光,他在這灰暗中久久地沉默著。 蔣誠的手機在嗡嗡地響。 屏幕閃爍著,彈出一條條消息框,消息的來源是譚史明。 「蔣誠?!?/br> 「身份證明的事已經(jīng)有了回復,他們?yōu)槟闾峁┝藘蓚€選擇?!?/br> …… 淮沙的事還有淮沙警方調(diào)查,這次省廳也動用了不少的警力,海州市重案組還需要譚史明回來坐鎮(zhèn)。 一周以后,譚史明回到重案組,蔣誠如約來見他。 蔣誠挺直背脊,以極其標準的站姿站在譚史明面前。 譚史明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了他很久,問:“想好了?” 蔣誠堅定地說:“想好了?!?/br> 譚史明:“不后悔?” 蔣誠笑了笑,“譚隊,周瑾可沒說過你是個婆婆mama的?!?/br> 譚史明從抽屜里拿出一張新的身份證,順著桌面推到蔣誠面前。 “這是按照你的要求,開具得新的身份證。” 身份證上的照片是屬于蔣誠的,不過名字不再是“蔣誠”,而是“孟俊峰”三個字。 譚史明無奈地嘆了口氣,勸慰道:“蔣誠,姚局和孟俊峰的死都與你無關,別給自己太大壓力?!?/br> 蔣誠拿起身份證,手指摸了摸孟俊峰的名字,笑得瀟灑又隨意。 “放心,我只是想時刻提醒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br> 畢竟他的命是孟俊峰換來的。 譚史明這段時間已經(jīng)領略了蔣誠的非凡,點點頭,說:“未來還會有很長的路要走,一定小心。還有,跟周瑾道過別了嗎?” 蔣誠想了想,說:“不用了,以后說不定還會再見的?!?/br> 蔣誠將一份檔案袋放在譚史明的桌子上。 “這是我五年來的行動報告,還有一份臥底檔案?!?/br> 最初版的臥底檔案早就被姚衛(wèi)海親手銷毀了,他這份算不上正式文件,只是想為自己留一個身份證明。 臥底檔案中寫著—— 任務編號:K-200829 負責人:“8·17”專案組組長,姚衛(wèi)海 執(zhí)行人:海州市豐州區(qū)刑偵二隊副隊長,“8·17”專案組臥底探員,蔣誠 行動代號:藏鋒 備注:幸不辱使命,現(xiàn)已圓滿完成任務,未來將繼續(xù)前行,特此報告,將永遠忠于國家,忠于人民,忠于信仰,忠于 他沒有寫出來,還余下兩個字,他只寫了開頭的一筆。 忠于國家,忠于人民,忠于信仰,還有—— 忠于周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