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小姐,前面人太多了,車開不過去?!彼緳C停下車,回過頭來對季安年道。 季安年正在車內(nèi)閉眼小憩,聽到司機的話,睜開眼睛看看四周:“哦,前面不就是復(fù)旦大學(xué)?你回去吧,我自己走過去?!?/br> “這些人大都是因為鄉(xiāng)下收成不好,到城里來謀生計的。”司機說,“小姐,我找個地方把車停下,陪您過去?!?/br> “不用,這么近的距離。今天小桃不是說要去鄉(xiāng)下找什么表姐么?你早點回去送送她,她要是去搭那種好多人坐的下鄉(xiāng)的車,倒叫人不放心了?!奔景材赀呎f邊拿著手包下了車,“若是爸爸回家了,便告訴他一聲,我去看顯明哥他們學(xué)校新排的文明戲,要是結(jié)束的時間晚,我就在文家睡下了?!?/br> 坐在車上不覺得,下車后才發(fā)現(xiàn)這里人是真的多,季安年皺皺眉,熙熙攘攘的幾條長龍,人手一只碗,前面似乎還有個施粥棚子。接了粥的人三三兩兩的蹲在一旁,把路圍得個水泄不通。這里離大學(xué)不過百步的距離,自己該怎么過去?回頭去看,司機的車早已沒了蹤影。 季安年嘆了一口氣,正欲從一側(cè)道路繞行,聽得身后有人叫道:“季小姐。”季安年轉(zhuǎn)過身來,見是張嘯林,一身灰布長衫,笑容可掬地望著她。 張嘯林待季安年禮貌,又加之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季安年必定是需要同樣待他態(tài)度友好,于是便對張嘯林點點頭:“你好。” “季小姐這是要去哪里?”張嘯林看起來心情不錯,加之穿以長衫,雖與儒雅不太沾邊,倒也掩蓋了他身上的大半戾氣。 季安年指了指遙遙相望的“私立復(fù)旦大學(xué)”的牌子,張嘯林了然一笑:“這里人太多,嘯林送季小姐過去可好?”張嘯林不待季安年答話,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凹拘〗悖俊?/br> 季安年被張嘯林護在里側(cè),人們端著碗自覺地為他們讓開了一條路。季安年兩只手捏著白色的珍珠手包道:“那么謝謝你了?!?/br> 張嘯林咧嘴露出一口白牙,身子微微偏著,伸出一只胳膊開路,另一只把季安年護在身側(cè)。人們讓出的空間小,他和季安年貼得近,臉上卻沒有半分輕薄的表情:“區(qū)區(qū)小事,何足掛齒?!?/br> 季安年笑了,沒有說話。 二人一壁說著話一壁經(jīng)過施粥棚,除卻幾個伙計,棚里還站著兩個同張嘯林一樣穿長衫的人,一胖一瘦,見了季安年和張嘯林過來,兩人點頭微笑招呼了一聲:“季小姐?!?/br> 季安年對二人回以微笑,道了一聲多謝。自從上次季先生告訴季安年張嘯林是青幫的人之后,季安年多多少少有意無意間也知曉了一些青幫的事情。號稱 “天”字輩的黃金榮,法租界巡捕發(fā)家,是青幫里面說一不二脾性暴躁的老大。十四歲便入得青幫門的杜月笙,從賣水果的小弟一直坐到了青幫第二把交椅,像是幫派里面智囊一般的存在,圓滑處事,極會做人。張嘯林受二位壓制,只能排在第三的位置。 “真是抱歉,開施粥鋪,把整條路都給堵了?!睆垏[林道,“不過上天還是眷顧嘯林的,讓嘯林在這里能遇上季小姐?!?/br> 季安年抿嘴一笑道:“那些喝粥的人,都是會感激你的?!?/br> “農(nóng)民也不容易,饑荒年頭,我有米,就煮點粥幫他們。我也曾經(jīng)有過餓肚子的滋味,并不好受?!睆垏[林道,“聽說季先生他們也是在城外開設(shè)了施粥鋪的?!?/br> “恩?!奔景材曛缓唵螒?yīng)了一聲。季先生做善事已有年月,早前她曾和同學(xué)一同偷偷跑去爸爸城外的施粥鋪幫忙,當(dāng)真是被饑民們的貧苦模樣驚訝到了,朱門酒rou臭,路有凍死骨。她被季先生寵的太好,終究是不知人間疾苦的。羅綺粗麻,有人光鮮亮麗,有人食不果腹。季先生看到她們過去,皺了一下眉,派人守在她們身邊,并沒有硬要她們回去。季安年看出爸爸不喜,便只去過施粥鋪一次。 這一段的距離并不長,兩個人之間也并沒有太多的交流。不知不覺已讓張嘯林送到了大學(xué)門前,季安年道:“我到了,謝謝你,你回去吧?!?/br> “真希望這條路我們永遠走不完?!睆垏[林笑著看著她說了一句。 季安年臉一紅,說了一聲再見,快步進去了。 走進大禮堂的時候,同學(xué)們新排練的文明戲已經(jīng)開始。文斐本已落座,回頭看到季安年,走上前去拉了她的手走到座位坐好。因是最新編排的,還沒有正式演過,所以來的觀眾不多,大多是本校的學(xué)生,一半的心思放在舞臺上,另一半心思早就飛到了打扮新潮人又漂亮的季安年和文斐那邊去。 季安年全不理會旁人的目光,只耐著心思看向舞臺。一對大學(xué)戀人因家庭利益不得已分手,男生去了北伐戰(zhàn)場當(dāng)兵,戰(zhàn)爭勝利后回鄉(xiāng)已成為了一個滿口官腔的軍官,逼昔日戀人與自己結(jié)婚,昔日戀人寧死不嫁。 徐青是這出戲的導(dǎo)演加主演,穿著一件青色學(xué)生,演起女學(xué)生來帶有自己的影子——倔強,性格有些死板,偏偏又能引起男人的征服欲望。季安年對只偶然見過一次的徐家六小姐徐蓮的印象倒是比徐青要好,她小季安年兩歲,已有了一種古典美人的楚楚姿態(tài),與原則性太強、做事一板一眼謹慎的很、也不太善于交際的jiejie格格不入。 作為學(xué)生而言,能夠把白話劇排練到這種程度,倒是不能夠強求的了。徐青編排此戲目的不在男女情愛,而是批判北伐的半途而廢。一腔愛國熱血為了信仰奮斗終生的青年學(xué)生,是值得被尊敬的。 在整部劇里面最出彩的人物是文顯明,他的氣質(zhì)好,君子端方,溫良如玉,在里面跑了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的龍?zhí)?,一身白色學(xué)生裝,雖然只有寥寥幾句臺詞,卻頗為搶鏡。戲份結(jié)束后便到了臺下坐在文斐和季安年身邊還不知從哪里拿來了一盤蜜餞,伸手端著讓季安年和文斐撿著吃。 文斐在文顯明坐下之后叫了一聲哥哥,文顯明看她心思恍惚,不禁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頭發(fā):“怎么,太無趣了?” “倒也不算無趣,顯明哥親自在臺上演角色可是千年一遇的事情?!奔景材晷π舆^話來,“小斐自打我來了之后,便一直這樣神游著太虛幻境,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事情。” “我哪有?!蔽撵硰姶蚓裥χ焓峙牧思景材暌幌拢粗娘@明道?!霸S是昨日后面的那棟小樓鬧出的聲音太大,我沒有休息好?!?/br> 這話題說來,便成了文家的私事了。文公館里面先后建了兩棟樓,文太太早逝,文顯明和文斐住在文太太生前住的小樓里面;而文先生則和幾個姨太太以及姨太太生下的孩子住在另一棟小樓。文顯明越是能夠獨當(dāng)一面,兩棟小樓的來往便是越少,平日里花銷都是各自支出,有各自的客廳接待各自的客人,有時連過節(jié)都不在一起。若是沒有商業(yè)上的交際應(yīng)酬,文家的兩個兄妹更樂意到季安年那里去。在一處院子里,卻像是兩家陌生人一樣,互不打擾,彼此清凈。季安年自小便和文顯明文斐玩在一起,不愿摻和什么嫡出庶出的事,有意無意避開了除文先生外文家的其他人。她雖然和文家的關(guān)系好,卻連文先生有幾個姨太太,文家兄妹還有幾個庶出的弟弟meimei都不知道。 文顯明把文斐的手放在自己手里捏了一下,對著文斐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回去之后,我便找人,把咱們小樓的窗戶、門再加厚一層?!?/br> “要是有一天,把它拆了才好?!蔽撵持皇禽p輕笑笑,思緒又恍惚了。 文顯明剛想再安撫她幾句,他的跟班阿德走了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季安年隱隱聽到“施粥”“故意”“堵路”幾個詞。文顯明臉上噙著一絲冷笑,對阿德低聲吩咐了幾句,揮了揮手:“知道了,你去忙吧?!?/br> 季安年通過剛剛阿德的話聯(lián)想到了在學(xué)校門口遇到的張嘯林,沒等她理清思路,便見到徐青排練的文明戲終于結(jié)束。文顯明走回了后臺,全體的演員有模有樣的謝了幕,退場后文顯明領(lǐng)著徐青往季安年和文斐的方向走來,一邊對徐青說著話一邊笑著拍拍她的肩,不知說了什么,把一直嚴肅著臉的徐青逗笑了。和徐青在一起的文顯明開朗風(fēng)趣,和剛剛對著阿德吩咐事情的冷靜陰沉的文顯明截然不同。 雖然此刻的文顯明像是什么事都沒發(fā)生的過樣子,但季安年想起了她生日宴時張嘯林偷聽他們在陽臺談話的事,又聯(lián)想到今日張嘯林在文顯明大學(xué)門口施粥,不由覺得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