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孤勇
【12】孤勇
雨遲遲未落,積攢在天空,變成黑壓壓的一團。空氣緊密潮熱,曾橋一到家就踢了鞋子去開空調(diào)。 是真的熱,胃口也減了幾分,煮了十個速凍餃子,玉米豬rou餡兒的,最后堪堪嚼下去四個。 她有點想念柯元遲做的飯,尤其想喝他熬的綠豆湯。她不喜歡吃豆子,總覺得有股說不上來的腥味,孟昭萍煮的就是,喝多了嘴里發(fā)澀。可柯元遲煮出來的只有豆香,清清爽爽,不甜不膩。夏天時會提前冰好,等她回來,暑氣正盛,咕咚混著豆子喝下半杯,最為舒爽。 他還會把余下的適量加進點糖,凍成一根根冰棍,午后趁她犯困打盹,塞進來一口。一推一擠間,不知道誰先變得主動,綠豆冰在彼此的舌尖糾纏中漸漸融化,變成向肌膚滑落的一絲甜。 進了書房,開了電腦,曾橋?qū)P墓タ诵≌撐???呻x了學校,沒法登入知網(wǎng)的免費賬戶,依著吉深深的微信在學校官網(wǎng)搜到一個VPN,不知道哪里有問題,半天連接不上。又跟著學校網(wǎng)頁的提示,下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卻沒一個能用。 耐心磨得差不多,她正想捶打抱枕泄憤,柯元遲打了電話來。 “午飯吃了嗎?” 依舊好脾氣的一把聲音,壓在不悅的心情上更加煩悶。 “怎么?查我崗嗎?” 對面一愣,無奈地笑,“哪里敢啊。出什么事了嗎?” 曾橋揉揉臉,語氣松下來,“……學校之前給發(fā)了個下載論文的免費賬戶,我在家里,不是學校的IP地址登不進去。學校網(wǎng)站給的VPN也用不了?!?/br> 柯元遲想了下,“小論文著急寫嗎?” “周四交。” 柯元遲抬手看了一眼表,“你現(xiàn)在登上QQ,我遠程給你解決下?!?/br> “……你到香港了?”有了后援,曾橋不再著急,想了想,別扭地問他。聲音含混,要不是柯元遲全神貫注地聽,估計一瞬就跟著電流跑了。 “剛到?!甭牭剿恼Z氣明顯放軟,像是乖張動物瞬間收起刺,忍不住想逗她,“你也想查我的崗嗎?” 刺果然又炸起來,“你……聽不懂好賴話么!” 柯元遲笑:“你從來不關心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曾橋想立馬掛掉電話,可是現(xiàn)在還不行。她登錄QQ,發(fā)出一個請求遠程控制的邀請。 對方明顯不想放過她,“中午吃了什么?” 柯元遲很快控制她的電腦,幾個網(wǎng)站和設置頁面相繼在桌面打開,速度有點快,她默默記著步驟。 “……速凍餃子?!?/br> “沒吃辣椒吧?!?/br> “沒有?!?/br> “真的?”他似是不信。 “我下次吃前給你拍照好不好?。 痹鴺驍Q起眉毛。 “你要是想照也可以,剛好我看看你有沒有認真吃飯?!?/br> “……” 隨著鼠標點擊幾下,她看到桌面彈出VPN連接成功的提示。 “好嗎?” 曾橋?qū)⒌阶斓牡乐x咽回去,快速退出遠程控制模式。 “當!然!不!好!” “去輸液了嗎?”他像是沒有被她影響,還在溫和地問著。 “嗯?!?/br> “醫(yī)生怎么說?” “很好?!彼囊龆叹錂C器人。 “吃藥了嗎?” “嗯?!?/br> “含羞草澆水了嗎?” “嗯。”他今天哪里來這么多問題,她決定趕緊結束這通電話,“你怎么這么啰嗦?還想問我什么,能不能一次性問完?” 明潤的聲音抵著手機傳過來,像是擦到臉上,有點癢,“想我了嗎?” 柯元遲聽到對面利落的電話忙音,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走進吸煙室的同事林司看到他的表情,打趣道:“柯律,在跟誰打電話?女朋友?”看到開著的電腦,接著說:“在視頻?我是不是不該進來?” 柯元遲按熄手機,倒扣在桌面,合上電腦,不置可否。 “真是女朋友的嘛!”對方驚呼,“你可別這樣啊,我從下午開始接下來每天要用將近二十個小時高度負荷轉動大腦,跟干活不要命的香港人一起printer session,應付完客戶爸爸應付完審計,還要接受你的狗糧轟炸,我會死的!” 柯元遲拍拍他,“你不會死的,你還有獎金要拿?!?/br> 這句話說到林司的心坎上,他頹了一半,掏出煙,含上,“不敢奢望了,我感覺還熬不到獎金我就要先猝死了?!?/br> 柯元遲拿起火機,替他打著,從自己的煙盒抽出一根,給自己引上。 林司低頭隨眼一看,笑了,“黃鶴樓。這煙你自己帶來的吧,入境時怎么沒扣你?!?/br> “只有這么一包,報關都不用。” “你還真是懷舊,我姥姥都不抽了?!?/br> 柯元遲捏著黃色包裝,想象著曾橋朝著香煙貨架隨手一指的窘迫模樣,手指敲在林司手里的煙盒上,“是啊,我姥姥也不抽萬寶路冰爆。” 煙霧繚繞間,又有人推門進來,看到他明顯一怔,“柯律師,你不是不怎么抽煙嗎?” 林司在旁邊無奈地擺手,“這種高壓環(huán)境下,吸煙就是續(xù)命,你問問柯律,他現(xiàn)在抽的煙絕對是甜的?!?/br> 柯元遲點頭,“確實?!?/br> 許久未吸的煙,確實是甜的。讓他想起那天晚上隔著煙霧觸碰到的唇。 項目緊張,吸煙和吃飯都是幾口。午休一過,大家拎著電腦到會議室進入狀態(tài)。他們下榻在離中環(huán)不過二十分鐘路程的一家商務酒店,包下了其中兩間會議室。提交A1前,每一個人都高度緊張,生怕出一點紕漏。二十幾臺電腦打印機的挨在一起,通宵達旦,連酒店房間的門都摸不著。 噼里啪啦的敲字和小聲交談匯織在一起,不知不覺間進入深夜,有人打了呵欠,說肚子餓,于是又一起張羅著去便利店覓食。將近深夜一點半,精神持久被消耗,已經(jīng)沒人在意這是今天的第幾頓。有人開玩笑,要是撐到明天七點,干脆一起去陸羽茶室吃早茶,零星幾人附和,都不感興趣,說是有這心也沒那胃。 柯元遲揉揉眉心,時間緊迫,休息時間很短,他不餓,只打算勻二十分鐘去游個泳。剛一起身,被下樓的三四個人拉住,聽是要去游泳都來了興趣。 “柯律,你很賊哦。故意把身體練得棒棒的,打算誘惑我們的投行小jiejie早點sign off嗎?” 柯元遲含著笑,去按電梯,“如果我有那個本事,大家都要失業(yè)了。” “那更不可能讓你去了?!逼渲幸蝗俗ё∷?,又叫住林司,“把他拖住?!?/br> 于是只能跟著他們下樓去便利店。 剛下完一場小雨,空氣里混著這個彈丸之地獨有的濕熱。幾個人皆是松了領帶,彼此一看笑起來,誰的臉上不是一副疲態(tài),“太慘了。今天剛開始就這樣,之后怕是不好過。我們和搬磚工有什么區(qū)別?除了穿的人模狗樣以外。人家互聯(lián)網(wǎng)好歹都996,我們直接就是007?!?/br> “嗨,別說了。上次出差林律在浴缸洗澡睡著,要不是我倆住一屋,我在朦朧睡意中死命掙扎過來,他早被淹死了?!?/br> “真的假的?!”有個第一次進printer的新人,驚訝地捂住嘴。 林司點頭,“是真的?!?/br> 香港,這座日夜不曾停轉的城市,即使是此時的深夜,也還是一派霓虹的光景。繁華喧鬧的背后,掩著枯燥而又神經(jīng)緊繃的長夜,身處其中久了就逐漸覺出某種錯位的扭曲感。 一時之間大家都沒了話,像是亢奮過后的疲累反彈,說點什么都顯多余。 林司曾在所里開玩笑,說每次進printer就如同進了一次巨型封閉印刷機,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進去,無論你是哪個中介,審計會計還是律師,都要吐出無數(shù)白紙黑字,比監(jiān)獄的勞改犯還慘。勞改犯還有時間沖澡鍛煉,起碼生活健康,不會猝死。他們被零食快餐奶茶包圍,活像被甜蜜鞭子抽打踩滾筒不停的小白鼠。但是同樣是小白鼠,投行的人明顯就輕松多了。 有個從投行轉過來的同事明顯不同意他的說法,討論來去,最后大家沉了聲,得出結論,歸根到底都在幫別人賺錢,乙方何苦為難乙方呢。而這個世上,做甲方雖然爽,但未必沒有難處。就算是甲方,甲方之上還有甲方。這年頭,就算光賣豬rou,也不好干。 大約是加班到后半夜,每個人都精神懨懨,全靠閑聊撐著,說到后面也收不住話,開始聊些有的沒的。那一次閑聊,林司對柯元遲的印象很深。 他們同一期進所,柯元遲是顆矚目之星,學歷履歷漂亮得不像話,人也是。脾氣性格好,精力永遠充沛,曾經(jīng)一次進printer,一組的人50多個小時沒合眼,他覺得自己四肢散架人不人鬼不鬼的,全靠黑咖吊著一口氣,柯元遲除了有點神色疲倦,眼圈烏黑,下巴冒了胡茬,幾乎和兩天前沒區(qū)別。擁有這樣的同齡競爭對手兼工作伙伴,他覺得恐懼而又欽佩。但并不稀奇。紅圈所多得是人中龍鳳,誰不是闖五關斬六將一路咬牙堅持努力過來。太過淡然從不抱怨不差分毫運轉著的柯元遲,反倒有種劣質(zhì)的鈍感。 如果在學生時代,可以稱之為“優(yōu)等生”,放到現(xiàn)在,就是“完美的社會人”或者“優(yōu)秀員工”,他像是自小拋棄了自由屬性和個性,迎合著所有期望,病態(tài)長大起來的假人一樣,生冷而又乏味,讓人不愿和他深交。 于是當有人問起柯元遲的入行初衷時,林司不覺得能聽到什么意外的答案。 結果他說:“為了限制我自己?!?/br> 在場的幾個人全都一愣,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柯元遲笑起來一點,像是忽然泄氣,以前的克制全都不見,反復捏著自己的手心。或許太累,有點語無倫次,“……道德和感情都沒辦法用法律條文進行約束。所以……”他突然沒頭沒尾地停住,頓一下,掩飾著什么,剛才的失態(tài)像是錯覺,說了別的,“其實是隨便選的志愿,就讀了法學?!?/br> 大家咋舌,嗷嗷叫著學霸的憂傷無人能懂。只有林司抓住了柯元遲說話間一閃而過的掙扎悲傷,他恍惚感到柯元遲微笑面具之下的真心裂出一點,模模糊糊,直覺是某種畏葸又像耽溺于危險的孤勇。 就如同現(xiàn)在,幾人買好吃食,打道回府,有人湊到柯元遲旁邊問:“柯律,聽說你在芝加哥讀書的時候考過了加州的bar?” “是?!?/br> “難嗎?是不是要多花點時間準備一下?” 柯元遲思考了一下,“我覺得比紐約bar難一些,難度主要是在英語的運用上。比寫十篇英文memo還痛苦?!?/br> 新人驚呼:“柯律,你紐約bar也考過了?” “對?!?/br> 另一位接著說:“我記得你讀的是老流氓【LLM】吧?幾個bar你都考了,是本來想進那邊的律所嗎?怎么最后沒轉JD或者留在那邊呢?” 林司看見柯元遲沉默幾秒,漂亮的面孔上依然是一片從容,但他的眼神流出些復雜情緒,“……當時我meimei出了點事情?!?/br> 旁人不再說話,以為這個出了事情指的是不太好的意味,基于禮儀剛想道歉,又聽他解釋:“別誤會,只是滑雪的時候摔倒骨折了?!?/br> “那應該挺嚴重吧……” 因家人骨折而放棄學業(yè)和大好前途匆匆回國,一定不是什么小病小痛。 柯元遲嘴角上揚,笑得好看,好像真心覺得好笑,“一開始以為很嚴重,她在電話的背景音里哭得很慘?;貋硪豢?,只是骨裂,打了石膏還能蹦來蹦去?!?/br> 大家均露出震驚且復雜的表情。 他仿佛能聽到他們的潛臺詞,毫不在意地補充著:“本來我也在糾結要不要回國,剛好碰上這個事情,就回來了?!?/br> 柯元遲說的輕描淡寫。其實根本不是這樣。沒人能了解他當時內(nèi)心的復雜,他糾結了多久,猶猶豫豫了幾個月卻下不了最后的決心。 走前曾橋說的那些話,像是一條無法愈合的傷疤,總是突然之間痛他一下。他想,要不就這樣吧。只要離開的時間夠久,一切都能忘記,一切都能回到本該正常前行的軌道。 這個差錯,就停止在這里吧。 但在電話里一聽到她隱隱約約的哭腔他就慌了,他壓抑著,平靜地問孟昭萍:“媽,是誰在哭?” “是曾橋。前幾天和男朋友去滑雪,說是沒站穩(wěn),栽了一個跟頭。結果,這不,骨折了。打著石膏,每天晚上哼哼唧唧,都半夜了也不睡。護士不讓陪床,我沒辦法,就……” 剩下的什么都聽不清了,有什么嗚嗚隆隆在腦海里反復響著。 當天晚上,他托謝璉真買到了回國的機票。 ———————————— 果然是下章進rou了。本篇文涉及所有和非訴律師相關的,均是作者本人在素材基礎上瞎編的【盡量貼近】,如和現(xiàn)實不符合,大家不要打我。提前蟹蟹大家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