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藏鮫5-1
平安京/藏鮫5-1
* 這些天來,博雅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奇怪到他完全沒辦法放任友人自己處理的地步了。 倒也不會耽誤工作,只是 他偏頭看向書房外。 庭院櫻樹繁密。友人背負長弓仰頭靜默,不知究竟站了多久,粉白花瓣徐徐飄落,幾片落花柔軟溫順地躺在發(fā)頂。 每天清晨都是這樣,靜靜站著、像在思索,又好像在迷茫,到制作結(jié)界的時間便沉默離開,連背影都透著疲憊。 近來實在忙亂,起初他還沒意識到問題所在,以為對方同自己一樣憂心京都重建事宜,然而他心思一向細膩,轉(zhuǎn)瞬便意識到了真正原因。 雖說不難想象,無非是有關那妖怪的事情可他怎么也無法確定,究竟是怎樣的刺激,才會使得一顆赤子之心、除卻meimei與戰(zhàn)斗外無所顧忌的友人變成這幅模樣。 他對你印象并不差。妖怪本就如此,善惡難辨,全憑本能做事,他一路走來,遇見過不少亦正亦邪的妖怪,至多不過封印對方,從未趕盡殺絕,對你自然也一樣。 或許由于生母的影響,他對妖怪總多幾分寬容。 況且鈴鹿山的妖怪們雖惡得毫不掩飾,卻不像某位隱藏在幕后謀劃陰謀,給陰陽師添了無數(shù)生死攸關大麻煩的老對手,相比之下,偏安一隅的海妖們簡直稱得上純粹。他原本就不認為妖怪追求自己的欲望有什么不對只是,同樣的,倘若危害人類,他也不認為自己解決這些妖怪有何錯處。 他給自己的定位是人類,當然要為自己的族群考慮。 不過,他的確還算喜歡你。 不僅僅出于「純粹」這種特質(zhì),畢竟純粹的妖怪實在太多,善惡不論,作為陰陽師,他見過的著實不在少數(shù)。 倘若詢問原因,大可坦率回答:因為與你接觸得更多,了解得也更多。 說來也怪,他總能在放松時巧遇海國傳聞中的少主夫人,分明是敵人,對話的氣氛卻往往平靜溫和,甚至稱得上靜謐。 只是聊起的話題又總不那么輕松愉快。 對方似乎把他當成無所不知、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長輩。他隱約察覺到,你對他有種奇怪的、天然的信任。 對神樂也是,甚至更重,短短幾月時間,分明處于敵對立場,他視為meimei的天才陰陽師少女便與海國兇殘的將領成了至交好友,常常白日剛在戰(zhàn)場相殺,晚上便在同一處海域玩耍非常親密。 那時海浪滔天、廢墟遍地。箭矢拖靈氣流光的長尾、勢如破竹穿透心臟的剎那,怔住的不僅始作俑者,還有后方安靜提供靈力的少女海妖單膝跪地、唇角染血之際,他甚至于海國眾妖慌亂的呼喊中,聽見少女清晰的呢喃。 「鮫姬?!?/br> 聲氣微抖,幾近垂淚。 他那個時候在想什么? 戰(zhàn)勢明朗,海國敗局已定,他并不很擔心最終的結(jié)果,一心專注地畫下符咒結(jié)界,偶爾分神關注同行友人伙伴,也不過須臾間,不會影響戰(zhàn)斗的心神。 可海妖重傷跪倒,心口順箭矢緩慢滲血,抬眼注視海國少主的瞬間 暗金與猩紅,濃夜與血泊。 時間似乎拉長成永恒。 只是對視,并無交流。 血腥彌漫,鮮血自唇畔心口涌出,滴滴答答掉落。 他看見少年大妖空白的臉。 接下來,要小心他發(fā)瘋才行。 勉強抽回心神,他那時平靜地想。 而當時最強烈的想法則是。 最好不要和她扯上關系。 這是決戰(zhàn)日他唯一的失神。 * 今日仍清淡平靜。 你抱膝倚在庭院側(cè)角的樹,把臉擱在膝上蜷成一團,手指百無聊賴地揪草坪的嫩草。 小腹的痛并未消減,妖力倒意外地留存,或許那種殘暴的方式將不能完全吸收的、人類的靈力也都灌進來了吧他還蠻強的嘛。 然而再怎么說畢竟都不是同種族,人類的力量吸收起來相當困難,過后你到底還是對他留下了陰影,即便過了幾日的現(xiàn)在,仍不太愿和他共處。 因為,真的有點恐怖。 察覺你不愿,人類并無強迫你的意思再說了,一開始就是你勾引他呀雖說每晚仍會來看你,這些天卻沒再做什么,偶爾靠近相擁,也只是略帶茫然的交換熱度。 前夜他來時你正側(cè)臥在院中、盯著草木出神,嗅到熟悉氣息,小腹竟反射般痙攣,不自覺蜷縮成一團小小的弧。 人類腳步微頓,走到你身前蹲下。眼前覆蓋重疊的陰影。 不是怕你。你輕聲說,垂下眼睛。只是疼。 放下弓的人類半跪俯身,唇齒微動,似乎說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說,你記不太清。 僅存記憶只剩異種族胸前炙熱的溫度,和衣領柔軟順滑的觸感。 這樣想來,你的問題是不是反倒加重了? 再怎么說前天的事情都記不清也太過了 可最近妖力恢復,身子也好了些,你好像沒那么容易會死了。 你并不想死,可也覺得沒必要抗拒死亡,這心態(tài)與其說成看淡生死,倒不如直接說成放棄。 痛苦不過是懺悔的途徑,壓抑更深絕望的方法,你雖時刻處于心臟貫穿的痛感中,卻常常感激那位將你心臟穿透的好心人、能尋到如此方便的方式抑制那深淵般的情緒,這對你來說是種恩賜。 微風輕柔,花草微微顫動。 你似有所覺,幅度很淺的眨了眨眼。 有人來了嗎? 有什么氣息混在花香中,像能量的溢散,隱隱帶著股使人精神煥發(fā)的清新感。 味道,飄過來了。 你被這味道搞得有點清醒,腦袋不知為何振奮而眩暈,身體發(fā)冷,早已停止跳動心臟卻忽然顫抖一下,頓時痛得更暈了。 疼痛,卻清醒。 是誰?你以前認識的人類陰陽師嗎?不對。這個味道,雖然有陰陽師的靈力,但好像不是人類? 你繃緊脊背猛地坐直,攥著心臟、錯亂的呼吸,半垂著頭、怠倦而不快地抬眼望過去。 散發(fā)強大靈力的異族站在不遠處,微低著頭看向你。 雪發(fā)藍瞳,白衣出塵。 昏紅落日犯懶地懸在他身后,灑下泛黃的光。泛黃的影。 你的心臟更疼了。 他不是貫穿你心臟的那個人,你對此一清二楚,源博雅已經(jīng)把這點表現(xiàn)地相當明顯,你不至于到現(xiàn)在還沒發(fā)現(xiàn)然而,對面前這人的恨,或者說不甘,似乎更強烈。 強烈到本應失去感應能力的心臟都揪緊。 你比我想象中恢復得更快。他清淡的說。 盡管面容平靜,聲氣卻過于柔和,像對待易碎品,又似乎心懷有愧。 你不太清楚他為什么可以這樣自然的同你展開對話。 他們好像都對你情感復雜。 從前的你會怎么做?印象中你曾是個精力充沛的小妖怪,想必也愛憎分明,會直抒胸臆吧。 但現(xiàn)在你只想遠離他。 你討厭這個人。 你轉(zhuǎn)回眼,一手攥著心口、一手撐樹,艱難地試圖站起來。 過長紅發(fā)落在草坪,彎曲又拉直,末了像收回的魚線一樣掙開草坪。 你總覺著自己這個姿勢虛弱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咳幾口血,忍不住突兀的笑了一下。 他并沒有上前攙扶你。 他好像有點兒走神。 記憶中張揚肆意的海族將領、犬齒張合便能筑成一片血池的強大海妖,此刻虛弱得連路都走不穩(wěn),仿佛僅僅起身這個動作便耗費了全部的力氣,錯開臉,聲氣發(fā)抖的喘息。 你變了很多。 盡管發(fā)生過那么多事還不改變才是難事,可你的變化實在太大,以至于方才見時,他甚至不太能確定那個抱膝而坐、頭生骨角,長發(fā)散落成簾幕、任由鮮紅遮擋眉眼的安靜厭世的妖怪究竟是不是記憶中的你? 出神時海妖已經(jīng)踉蹌著走出幾步,他并未遲疑,快步走上前,伸手握住你的手腕。 指尖輕柔溫熱。 你頓了頓,偏頭看他。 雙角沉重,壓得肩頸發(fā)酸,發(fā)絲滑過側(cè)臉,落在肩上。 你要回去嗎?他問。 你不想和他對話,又覺搖頭只會壓得肩更痛,只平平地移開視線。 你想回去嗎?像對你的聽力有所誤解,他體諒地問。 我不想看見你。你漠然回應,視線仍落在庭院鮮嫩的綠草。 我是晴明,這間庭院主人的朋友。他仿佛沒聽見你的話,語氣溫和的解釋,指尖仍平穩(wěn)地搭在你手腕,我知道他對你做了過分的事我很抱歉。 他仿佛知道你記憶不全,是源博雅? 你原本不是這里的妖怪你有自己的家鄉(xiāng)同伴。他放慢語速,眉眼溫柔地表達歉意,我的朋友不該把你留下如果你想離開,我現(xiàn)在就帶你回去。 他的「回去」是指哪里? 你沉默片刻,抬眼重復,我不想看見你。 鮫姬。分明語氣平穩(wěn),說出口卻像嘆息,你盯著來人清透的藍瞳,聽見他輕喚自己的名字,像誘哄不聽話的小獸,你真的不想嗎? 不知為何,雙角沉沉地顫了顫。 他說得對。你真的不想嗎? 有什么人、什么地方,那些一直在腦中固執(zhí)留存,無法抹消的存在真的,都消失了嗎? 不是吧,當然不會啊,雖然最重要的兩個存在不見了,但是冥冥之中,還有同樣重要的具體是什么樣子呢?小小的,顏色很亮眼的活潑可愛的,小妖怪。 眼前視線模糊,胸口穿透貫穿的痛,你喘著氣甩開他的手、捂著心口向前跌跌撞撞地前行,最后終于磕上小石子,重心不穩(wěn)地、半跪著倒在地上。 紅發(fā)像那日飛濺出的鮮血,灑成扇形連續(xù)的赤色,淅淅瀝瀝落在地上,被落日余暉染成金紅。 好痛。 胸口處欲壑難填,仿佛無底洞、又像海中莫測的漩渦,將難得積攢的少許妖力盡數(shù)吸收吞沒,軀體像干涸的溪流,空而乏力。 再也不想記起那些事了,一點都不想知道過去的事情。隨便怎樣都好,你只想逃離它們。 不單單是痛苦的緣故,你聽見自己沙啞得說不上是哭是笑的怪異聲音,殘酷地告訴自己,還因為懦弱。 你不想面對。 他的消失好像把你的勇氣也帶走了。 你只想逃避。 落日降得更沉。 半跪垂頭,呼吸不穩(wěn),紅發(fā)骨角的女妖隱忍地哽咽,胸口五指擰緊,腕上紅鱗泛紫。 濕潤從指縫暈開。 昏沉日光打在慘白肌膚與泛紫鱗片上,顯出一種仿佛生命垂危的,異樣、發(fā)暗又絢爛的融化色澤。 你看起來好像喘不上氣。 他想到?jīng)Q戰(zhàn)日。 同是心口受傷,海族將領的反應卻天差地別。 只因為那位少年首領嗎? 有什么東西,好像稍微動了一下。 像根被無意波動的弦,余音淡得若有似無。 他對于海妖健康狀況的外在表現(xiàn)并不了解,然而此刻,無論看見你的人究竟多么不通此道,恐怕都可以輕易地判定你非常虛弱,并且精神狀況極度糟糕。 蘊著海潮氣息的甜腥力量散而浮地溢開,他隱約感覺到熟悉的、好友的氣息,心情略微有些復雜。由于種族和力量來源不同的緣故,妖類在與人類的結(jié)合中鮮少能獲得補充,倘若不是簽訂契約的式神,除非是有些相當過激的方式他偶有耳聞否則只有白白浪費的份。 據(jù)此了解友人的私事,他感到些微冒犯對方的不安。 然而陰陽師與式神的命運某種程度上畢竟是相連的,這種情況下,能徹底根治你的方法只有前者,如今無疑是飲鴆止渴倘若真下定決心留下你,博雅為什么不選擇結(jié)契?以你目前的狀態(tài),想必也無法反抗。 博雅似乎想讓他來解決這件事。他隱隱意識到,友人是在等待他的行動。 他需要有人推動自己,無論前方是深淵、還是解脫。 那他呢? 他要怎么做? 拉扯,抑或是 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