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巴寶莉
1 巴寶莉
裴越致剛進玄關,就隱約聽見裴令珂在罵人。 說是罵人,但聽起來不像。裴令珂的聲音還是柔柔的,帶著一點滬城口音,講得慢,不細聽具體內容只會覺得她在講什么甜言蜜語。 但她現在確實是在罵人。 女傭接過了他的大衣和西裝外套,裴越致走到客廳,就看到她坐在沙發(fā)上,手按在一本型錄上,一邊是一個掛滿了衣服的移動衣架,另一邊是一個打扮時髦的年輕女人。 她看見他過來,也只是睨了一眼,嘴上半點沒停。 “……我說了只要Burberry嗎?UAL是怎么讓你畢業(yè)的?什么是‘只要’、什么是‘最好是’,分得清伐?像你這樣直接把最新的成衣拉過來,我雇你做什么?我自己直接去店里就好啦。到底會不會做事???” 那年輕女人一直在鞠躬道歉,姿態(tài)恭敬,感覺就差學日本人土下座,但整個人還算得體,也不招人厭。 裴令珂看著她,好像突然說煩了似的,輕哼了一聲,擺擺手讓她帶著衣服“趕緊出去”。然后她把型錄一合,隨手扔到桌上,眼睛轉向了裴越致。 裴越致坐到她旁邊的沙發(fā)上,松了松領帶,半合著眼,問道:“要回家怎么不跟我說一聲?” “我回自己家還要向你申請啊,哥哥?”裴令珂甜甜地答道,“那我以后就回來住了,能不能麻煩你批準一下?” 她的聲音夠嗲,嗲得膩人??粗嵩街碌难劬餄M是輕蔑和厭煩,明晃晃的,一點掩飾都懶得做。 推著衣架向門口走去的女人悄悄望了他們一眼,正好撞進裴越致的眼里。她猛地一個激靈,步子都加快了一些。 裴越致慢慢地喝了一口紅茶,也不說話。 裴令珂盯著他,兩條赤裸著的細長的腿交疊在一起,白生生的,讓人眼睛疼。她翹起來的那條腿一晃一晃,絲毫不莊重的姿勢,就像她的神情一樣。 裴越致的目光在她的腿上停了片刻,下一秒又移開。 兩個人就這么僵持著,你不說話,我也不說。 大概過了兩三分鐘,裴越致放下了茶杯,先開口道:“我怕你不高興——你不回來,家里是不擺花的。” 裴令珂的毛病多得嚇人,其中一個就是只要是她在的地方、必須按她的心意來安排,不然她就會馬上翻臉走人。 粉牡丹是她的最愛。只要她在,家里的花瓶里只會出現粉牡丹,其他的花種全都是陪襯。 裴令珂掃了一眼,所能看到的每個地方確實是一朵鮮花都沒有。沒有花卉的點綴,再精美絕倫的裝飾也會有些死氣沉沉。 裴越致在的地方,從來不擺鮮花。 因為他對花粉過敏。 “那現在我回來了,該怎么樣還是怎么樣。”她笑了一下,提高了聲音,“Rita!打電話讓他們送些粉牡丹過來!” 走過來的女傭下意識地看了裴越致一眼。 裴令珂忽地就笑了。 “噢,我忘了,哥哥你對花粉過敏。不好意思?!?/br> 她還是像在撒嬌一樣,甚至坐到了裴越致的身邊,抱住了他的手臂,嘴唇湊到他的耳邊。 她的手臂纏上來時,像春藤繞上了樹枝,柔軟得不可思議。裴越致的身體在她靠近的那一秒就僵了一下,比觸電更可怕。 少女的嘴唇微張,呼吸是玫瑰色的,氤氳著甜美而又歡欣的芬芳。 “不如你就滾出去吧,裴越致?!?/br> 他們此時的姿勢比情人間的竊竊私語更親密,但她的聲音里飽含著惡意。 裴越致的眼睛動了動,不像亞洲人那樣深的眼珠子看上去就像兩粒金珀,一望見底,可裴令珂卻看不到底。 她還抱著他的手臂,他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兩張有些相似、又截然不同的面容相對著。距離近得過分,裴越致能看清她的睫毛的每一次顫抖、還有她右眼眼角底下的小痣——他們的嘴唇形狀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她擦了口紅,那如血的紅色仿佛也要沾上他似的。 他微微一笑,然后轉過頭去,看向了女傭。 “叫他們馬上把花送來,Rita?!迸嵩街聹睾偷卣f,絲毫沒有受裴令珂剛才的話影響,“以后一切照舊。” 女傭恭敬地應答,往外走的速度卻格外快,頗有些逃跑的感覺。 也就在這時,裴令珂露出了一副厭倦的表情。像是觸電一般,她飛快地松開了他的手臂,然后站了起來。 她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面無表情。 裴越致配合地昂著頭仰視她,說:“乖,不要鬧脾氣,哥哥都聽你的?!?/br> 他的眼中映著她,仿佛要將她溺斃在海中。 這讓裴令珂猛地后退一步,從他的眼睛里逃離出去。她的臉偏了偏,面上的厭惡更加強烈。 她對著裴越致,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語氣冰冷:“裴越致,你真惡心” 裴越致往后靠了靠,笑容不變,但好像蒙上了另一種奇異的色彩。 他沒有回答。 * “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br> 這是裴令珂第一次見到裴越致的那一天的開場白。 她站在樓梯上,俯視著她的父親,以及她父親身后站著的那個年輕男孩。 他穿著一身整潔但洗得發(fā)白的衣服——這在裴令珂眼里是典型的“下等人”的特征,她只用一眼就能看到他從骨子里透出來的一股惡心的窮酸味。 她既厭惡,又驚懼。 然而他又那么年輕,有著一具瘦削而頎長的身體,以及一張極英俊又極冷酷的面容,看起來又像是一個夢。 ——一個極美麗又極丑惡的夢。 裴令珂看著他,眼睛本能地想要仔細看她,但大腦讓她卻突然很想干嘔。 但就在她想要別開眼的時候,年輕男孩突然抬了抬眼睛,正好與她的目光交纏在一起。 她瞬間倒吸了一口氣——他的眼睛居然是金色的! 裴令珂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卻一不小心發(fā)出了動靜。 于是父親發(fā)現了她。他的臉上掛著慈愛的微笑,讓她下樓來。 然后他一手拉著她,一手扶在年輕男孩的肩上,笑容越發(fā)溫暖起來。還未等裴令珂有所反應,他就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語氣介紹道: “囡囡,這是你哥哥,裴越致?!?/br> 裴令珂抿著嘴唇,沒有說話。 父親也不太在意地看回了她的新“哥哥”,隨意道:“越致,囡囡她年紀太小,你不要太在意?!?/br> 裴令珂偏著臉,余光卻死死盯著他,生怕那雙金眼睛對上了她,她會想把他立即趕出去。 但裴越致卻笑了。 他本來是天生冷酷的輪廓,笑起來時卻如蓮花盛開,俊美得懾人。 下一秒,他果真看向了裴令珂。 裴令珂真怕自己突然就吐了。 “不會的?!彼f,“她看起來是個很好的孩子?!?/br> 就在一瞬間,裴令珂掙開了父親的手,然后飛快地向樓上跑去。 跑到原來那個位置,她又猛地停了下來,轉過身去,直直地望著裴越致,對他說出了第一句話: “從我的家里滾出去,私生子,你不配做我的哥哥!” 她下意識地用了法語。 第一,是覺得眼前這個窮酸氣十足的年輕男孩絕不可能聽懂;第二,是不屑于用母語來表達她的輕蔑。 聽了她的話,父親的笑倏地消失不見了。這是他第一次用如此憤怒的眼神看著她,他的嘴唇張開,似乎要呵斥她的無禮—— “那你要把這件事記好了?!迸嵩街掠梅ㄕZ回答道。 裴令珂愣住了。 他的輪廓很深、皮膚也是不偏不倚的蒼白,日光打在他的臉上,光影交錯著,像一幅油畫。 她是在這時才突然想起之前從她耳邊溜走的那個傳聞的:裴越致的母親是父親少年時的情人,一個混了洋人血的美人。 所以,裴越致是一個“雜種”。 她的父親居然帶回來了一個雜種。 這個突如其來的認知讓裴令珂無法再忍受下去。她扭過頭,不顧剛才發(fā)生了的一切,砰砰砰沖上了二樓。 * 裴越致擠入她的家庭是在裴令珂十一歲發(fā)生的事情,那時候裴越致十八歲。 而在她十四歲的時候,她的母親因車禍而死,裴越致是二十一歲。 ———真惡心。 那是裴令珂第一次清楚地認識到裴越致對她的威脅所在。 她的母親在生下她之后就再也無法生育,她的身體也日漸衰弱。車禍發(fā)生的時候,其實她本來的時間也所剩無幾了。 裴越致被父親帶回裴家的時候,他已經在靜南大學數學系讀大二。靜南是最頂尖的大學,而它的數學系又是頂尖中的頂尖——靜南無人不知數學系有個天才名叫“裴越致”。 當時,裴令珂想,父親之所以突然認回已經成年了的裴越致,不僅是因為裴越致是他唯一的兒子,大概還因為他已經證明了自己的價值。 盡管裴令珂不想承認,裴越致是天然的掌權者。 她自認從第一眼就看透了他的本質。即使他笑得再溫和、語氣再柔軟,就像他不笑時的面孔一樣,裴越致的冷酷是與生俱來的。 虛偽。這大概是除了他可恥的出身之外,裴令珂深深地厭惡著裴越致的原因之一。 她不知道父親將他認回來時,是不是也看穿了這一點。 但直到她母親去世的時候,裴令珂才突然意識到,最后一個能限制裴越致做裴家繼承人的人就這樣走了,從此之后裴家就是裴越致的囊中之物了。 作為女兒的她,除非裴越致消失,否則這一輩子裴令珂都不可能越過他。 這不亞于狠狠地甩了她一耳光——裴令珂向來認為裴越致不過是一個“貧民窟來的雜種”、一個“可恥的私生子”。如果不是她父親執(zhí)意認回了他,像裴越致這樣的“下等人”,即使只碰了一下她的衣角,她都會覺得整件衣服都該扔進火里燒了。 但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都忘記了這件事,或者說,他們本就不在意這件事。 ——那個雜種。 現在裴令珂十九歲,裴越致已經二十六歲,是裴家毫無疑問的繼承人。 裴令珂知道她沒有辦法將他趕走,但只要她活著一天,她就會讓裴越致不快活一天。 她衷心祝愿他的花粉過敏能夠嚴重到讓他躺進IC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