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雖然太后做了天大丑事,但小皇帝每天的朝還是要硬著頭皮照上。 皇舅姚子儀早在前幾日就稱了病,好一陣子沒瞧見了。朝堂上蘇鶴行一派顯得喜氣洋洋,顯然大家都猜到姚子儀覺得沒臉見人了。相比下來,姚子儀那一派就喪氣多了,各個垂著臉不言不語的。除了例行敘事,其他一概不應(yīng)聲。 散朝后,蘇鶴行循例留下聽了這一日太后動向。聽到她妄圖往自己身上潑臟水時,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況且姚芊芊這對姐弟他歷來就沒有把他們放在眼里過。 出宮后蘇鶴行上了早就守在宮門的官轎。 官轎是按品配的檀木藍(lán)簾雙抬轎,大小也就剛好夠坐下一人。他闔上了形狀好看的鳳眸,轎內(nèi)閉目養(yǎng)神。一絲搖晃也無的轎子默默行了幾步路,耳邊響起了嘚嘚馬蹄聲。 其實(shí)依照蘇鶴行現(xiàn)在伸手的長度,他早就不需要顧及任何人,但他偏偏明面上又恪守著一切,讓人無話可說。 他依舊維持著閉目養(yǎng)神的動作,轎子的側(cè)簾被蘇耀掀起一個小角。主人,是蘇挽過來了。蘇挽在蘇鶴行身邊的定位類似謀臣,一般不輕易出司命府。 骨骼明晰的大手將藍(lán)簾緩緩撩起,轎外果然是蘇挽那張顯得有些局促焦急的臉孔。主人。 見蘇挽焦急,他沒來由的劍眉蹙起。何事。 主人!屬下有愧!蘇挽單膝跪地,一心只想負(fù)荊請罪。 何罪。蘇鶴行清冷的問道。 十四莊侍妾在半日前被姚子儀擄走!蘇挽雙手撐地跪了下去,重重磕了個頭。雖然姨娘已經(jīng)被送去了莊子,卻依舊在蘇鶴行的勢力覆蓋下。他承認(rèn)他是故意想要忽略這個人,所以對十四莊的信息總是不太管顧,哪里知道會出了如此大的紕漏??? 比起十四莊侍妾被捉一事,他更擔(dān)憂的是姚子儀的下一步。雖然主人早已分了權(quán)柄給自己,讓他代行很多事宜,但這樁事他不敢瞞著不報。強(qiáng)行掩蓋也不是不行,怕就怕最終被主人知道自己犯了錯還企圖掩蓋。 但這還不是更糟的。比這更壞的是姚子儀不旦擄走了姨娘,還大膽妄為的發(fā)了一封邀請函,邀請?zhí)K鶴行過玉芽樓一敘! 擄走。蘇鶴行細(xì)細(xì)的咀嚼了這兩個字,眼神霎時逸過一絲冷絕。他輕輕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上的護(hù)指,做了個手勢,蘇耀立即附耳上來。他淡淡吩咐了幾字,眸子又朝蘇耀飄了過去,后者立即心領(lǐng)神會的抱了個拳,速速縱馬離去了。 玉芽樓的位置在胡商云集的勝利坊,也就是俗稱的國都西市。飛翹的屋檐上蹲著龍子嘲風(fēng),門楣上卷曲著繁復(fù)的忍冬紋,沒有人知道這座酒樓背后是姚家。這個時候小樓方圓幾里已經(jīng)被清場,原本臨街叫賣的小販和行人去得一個不剩,店鋪里璇舞的賣酒胡姬也不見了,越接近玉芽樓越是死一般的寂靜。 蘇鶴行的官轎在一刻鐘以后出現(xiàn)在勝利坊。 姚子儀站在玉芽樓的二樓沿街窗前,他一手背在身后滑弄著兩枚玉髓核桃,一手持著支青銅望遠(yuǎn)儀遠(yuǎn)眺。 他滿意的看著那只官轎接近,回頭輕慢一笑。看來情報沒錯,蘇鶴行確實(shí)還挺寶貝這個天奴的。雖然知道消息是一回事,但姚子儀也沒完全寄予希望。畢竟誰能猜到蘇鶴行還真有個心頭rou,且藏在莊子里一年多時間了? 歲歲雙手被綁在身后,用麻繩系了個死結(jié)。粉唇被一條淡粉紗巾橫攔束起,頰邊的嫩rou被那緊縛的紗巾迫得往兩邊微微溢出。她手腳皆被綁了死結(jié),牢牢固定在一張?zhí)珟熞紊希挚诓荒苎?,偏一雙水眸宛若星子般明亮清晰。 莫名輕笑一聲的姚子儀忍不住開口譏諷道??茨汩L得也不咋地嘛!蘇鶴行這人品味還真與眾不同,怪道誰都猜不到呢。 如果歲歲這個時候能說話,她一定會大聲叫著讓蘇鶴行千萬不要過來! 今日凌晨她剛要起床做活時突然聞到一股怪誕香氣,接著就人事不知了。待到她醒來時,已經(jīng)被捆成個粽子塞在轎里。她瘋狂掙扎過也嘗試自救,但都是無用功。被人拉出來時她貌似安靜,卻尋了一個間隙偷跑。被抓回來時,這個一臉邪氣的男人還屈尊甩了一巴掌給她,悲催的歲歲頭眩耳鳴,半天都回不過神。 原本她并不清楚這個男人想做什么。但來到這里有一會了,聽他和別人言談間好幾句都夾著蘇鶴行的名字。按他說話口氣的那個咬牙切齒,再加上抓了自己卻又不避諱在她面前談?wù)摚^對不是找蘇鶴行普通的喝酒聊天,搞不好她今天要交代在這里。 她心里明白自己根本就沒有這個男人嘴巴里說的那么有用,她從來沒有比此刻這么慶幸自己在蘇鶴行心里什么都不是,這樣他就不會為自己以身犯險,更不會因此暴露在危急下。 那頂官轎在姚子儀的視線下終于停在玉芽樓前,身著紫色仙鶴紋朝服的蘇鶴行掀開轎簾躬身走出,他的窄腰掛著一把蓮紋古樸長劍,長長的鬢發(fā)被寒風(fēng)催動顯得清雋異常,衣擺更是被吹得獵獵作響。 大司命,你還是來了。姚子儀站在二樓臨街窗前,與樓底的蘇鶴行搖搖對視著。 姚國舅相邀,豈敢不來。蘇鶴行孤身一人,玉身長立的站在樓下,視線冷淡而自持。 坊間傳言大司命冷情,沒成想還是個兒女情長之輩。小小一個天奴就讓你這樣乖乖束手,真是讓人忍不住想要仰天大笑三聲??!姚子儀手中的玉髓核桃轉(zhuǎn)的劈啪作響,臉上的笑容惡意明顯。 叫人沒想到的是,你還真敢孤身一人前來赴約?哈哈哈!此次定要叫你插翅難飛!言盡于此,姚子儀使了個眼色,身后的幾個暗衛(wèi)瞬間顯形,俯沖向蘇鶴行所站的位置。 定定站在原地的蘇鶴行不退不避,就連神情都沒變過。他整理了一下朝服箭袖,長睫垂斂。 就在那幾名暗衛(wèi)沖過來之際,一排長風(fēng)呼喝席卷而來。只聽耳邊撲簌聲不斷,那是箭鏃入rou的聲音。 姚子儀霎時變了臉色,對面臨街屋頂上什么時候布置下的挽弓鐵鷹?烏沉沉一片,他什么時候做的!怎么自己一點(diǎn)察覺到?jīng)]有!姚子大驚失色時那幾個暗衛(wèi)出師未捷,抽搐著口角溢血,倒在青石長街上,連蘇鶴行的衣擺邊都沒摸著。 戴著玉扳指的手遙遙指向蘇鶴行,姚子儀臉上肌rou抽動。言之無信的小人!你居然偷偷布置了弓手!就真的不怕我殺了你的心肝寶貝嗎! 已經(jīng)停止了整理衣袖的蘇鶴行依舊站在原本下轎的位置,長睫卷起。既然你早就知道蘇某言之無信,為什么還要有這種期盼。 姚子儀敏銳的發(fā)現(xiàn)了蘇鶴行規(guī)避了自己的問題,他在有意識的回避著這個天奴的存在!這個認(rèn)知讓姚子儀瞬間欣喜若狂。他拍了拍手,立即有人將歲歲押著推到另一扇臨街的窗邊。 蘇鶴行的冷寂視線在接觸到那道身影時,瞳孔霎時靜靜一縮,快到自己都沒察覺。 此時天色已入酉時,冰冷的橘色太陽掛在玉芽樓廊角,揮灑著這一日最后的逢魔時刻。 歲歲被人強(qiáng)押著站在那里,這個姿勢讓她一動也動不了。她的嘴被紗巾覆住了,就連咬舌自盡都做不到。她焦急的注視著他,眉宇間一派震驚。主人為了她居然肯來赴這個危機(jī)四伏的約? 如果她能說話,一定是大聲呼喊著叫蘇鶴行立即就走。 從桌上取了個茶盞摔碎在地的姚子儀還在強(qiáng)撐著命令道。廢話少說!現(xiàn)在我要你立即命令弓手退后,然后自斷一臂吧!其實(shí)他說這個話心里一點(diǎn)底都沒有,但卻又不得不說。 蘇鶴行依舊盯著姚子儀,嘴角漸漸掛上了一抹殘酷的笑容。你們姚氏還真是蠢貨云集,你姐如此你也是如此。 哈哈哈哈!姚子儀不怒反笑出聲來。笑我蠢貨?你當(dāng)我真的指望你死在這里?我只是想要你帶著你的人離開皇宮罷了!你猜猜我的人現(xiàn)在有沒有殺了太后?他從頭到尾就沒有期盼過讓蘇鶴行死在這里,他只是要太后那個蠢貨的命而已!但如果可以一石二鳥他就更滿意了! 哦?就算給你殺了太后又如何。蘇鶴行攝魂般的鳳眸視來,那容光出奇顯得貴不可言。 只要?dú)⒘四莻€蠢貨姚子儀突然話音斷了,額頭冒出了點(diǎn)點(diǎn)星汗。 蘇鶴行身后不再只是那幾百個挽弓鐵鷹衛(wèi),潮水般的涌現(xiàn)了另幾百個帶刀鐵鷹衛(wèi),現(xiàn)正整齊劃一的站在他身后列著縱隊。 怎么不繼續(xù)說下去了。蘇鶴行聲音淺淡,神情和語氣一樣的冷冽。 他一直在等一個突破口,沒想到姚子儀主動撞上來。抓了自己侍妾是嗎?來得正好!腦中是有一瞬間想到那張滿是羞怯紅暈的小臉,但也僅僅是一瞬就被他壓了下去。 還想殺了太后讓一切恢復(fù)到原本平分秋色的局面?他等了這么多年的一個契機(jī),會讓這個人輕易毀去?只要他現(xiàn)在一聲令下,這個看似聰明實(shí)則愚蠢的姚子儀就會被射成刺猬。 我賭你不敢殺我!我是朝廷命官!而你蘇鶴行要清譽(yù)!你怕天下人嗤笑你名不正言不順!你容忍我到今天,不也是為此嗎!姚子儀瞇起狹長的眸子,他立即給自己開辟了條新的求生之路。說著又撿起桌上的一只茶盞扔在了地板上,四分五裂的到處都是。 所以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爹媽,而是你的敵人。 姚子儀雖然喜歡自作聰明,但這一點(diǎn)他猜對了。蘇鶴行確實(shí)是個很要清譽(yù)的人,他想要自己的登基完美無瑕。蘇鶴行一直在苦等契機(jī),哪怕自己一再挑釁他都堅持按兵不動。 想不到這次為了太后的丑事,也為了這個天奴,他居然帶了這么多鐵鷹衛(wèi)來赴約! 蘇鶴行到底是覺得自己等到了契機(jī)?還是他真的只是單純?yōu)榱颂炫兀。坎?!姚子儀寧愿相信前者多一點(diǎn),這樣一個和自己斗了近十年的冷靜男人,怎么可能會為了女人昏頭呢?還是個腿腳有殘疾的跛子天奴! 饒是如此,姚子儀還是在心底留有一絲祈望。這個天奴最好是他的死xue,這樣起碼蘇鶴行還是有弱點(diǎn)的。否則這個人就真的太可怕了! 蘇鶴行!現(xiàn)在讓我離開的話,我保證不傷害你的小天奴!他的暗號下了一個又一個,卻始終沒有任何反應(yīng)。這么冷的天他汗流浹背,汗水很快又變冷,映得背脊冰涼涼的,像是一條濕滑的小蛇攀附而上,粘膩而讓人驚懼。 蘇鶴行微微勾著唇,笑容殘酷。我不認(rèn)為你有和我談條件的資格。在他眼里,姚氏姐弟從頭到尾都只是跳梁小丑。姚子儀此人剛愎成性偏又好命,父親是天下第一大族姚氏的族長,母親是下降的郡主,唯一的jiejie又是太后。 此人少時就強(qiáng)權(quán)在握,有數(shù)之不盡的財富和兵馬強(qiáng)壯的私軍,兒皇帝登基時年少,母親又只懂吃喝yin樂,只能依靠他這個舅家。如果讓姚子儀的出發(fā)點(diǎn)換做自己這般不受人重視,恐怕那性格會叫他連頭都出不了! 這么說你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我離開?姚子儀陰惻惻的開口,臉頰的肌rou控制不住的顫栗著。他再一次摔了個茶盞在地板上,其實(shí)姚子儀一開始準(zhǔn)備了很多人手在附近,從剛才就一直在施暗號。 靜靜的注視著姚子儀動作,蘇鶴行尊貴無比的面容沒有表情。是在召喚他們嗎?隨著這句話落,近兩百多把染了血的長劍被鐵鷹衛(wèi)扔在了長街石上,發(fā)出泠泠的聲響。 大驚失色的姚子儀已經(jīng)完全失語了。雖然早就隱隱有這個感覺,沒想到事實(shí)真的展開在眼前時如此難以接受。他最精妙的一支家兵!居然在鐵鷹手下敗得這么無聲無息?! 他已經(jīng)放棄了維持表面的和氣,神色轉(zhuǎn)為癲狂。豎子豈敢??? 薄唇輕啟的蘇鶴行語速緩慢而冷漠,明明是他在下,姚子儀在上。卻叫人不自主地心生仰望。我說過,我不認(rèn)為你有和我談條件的資格。 姚子儀哈哈的開口冷笑,他一把扯過在身旁的歲歲,瘋癲一般逼迫著她和自己站在一起,俊目凸出形同惡鬼。來啊!那你就殺了我啊!但在此之前你會先殺了她! 一動不動的任由姚子儀挾持著,歲歲已經(jīng)完全聽明白了兩人的對話。她的存在和姚子儀一樣,根本就不是阻止蘇鶴行前進(jìn)腳步的理由。她終于放下了心,原來并不是她曾想象的那樣,這樣最好不過了! 蘇鶴行的視線緩緩從歲歲面上掠過,對方正柔柔看著自己。那雙美麗的月眸此時竟是彎著的,她居然在笑?。?/br> 這個認(rèn)知讓蘇鶴行沒來由的劍眉蹙起,他的視線緩緩下滑,拾起了身邊兵衛(wèi)托在手中的那把角弓。蘇某生平最恨的就是被人威脅。姚子儀,你犯了蘇某的忌諱。 哈哈哈!有膽你就來啊!姚子儀強(qiáng)撐著大笑,其實(shí)挾持著歲歲的手卻在顫抖。 歲歲一動不動的站在那里,她微笑著??匆娞K鶴行左挽右持,左手平伸,右手中指,食指齊眉。他怎么做什么都這么好看呢?她的月眸彎的更厲害了,隨著他緩緩拉滿弓弦的動作,紫色的仙鶴紋朝服卷著勁風(fēng)翻飛而起。 這一切在歲歲眼里都宛若慢動作,一幀幀的翻動著頁碼。 與此同時,他左手已松開了繃緊如滿月的弓弦,那一道尖銳的寒光借助著弓弩迅捷無比的射出,一路撕裂了空氣,驚破了黃昏,呼嘯著直撲向歲歲! 歲歲站在那里,彎彎的月眸掠過一抹滿足的笑意。只聽噗呲一聲,箭鏃入rou的細(xì)小聲音。 姚子儀大驚失色的往后退了幾步,因為他不相信蘇鶴行真的親自動了手!而無人挾持的那道纖細(xì)的身影宛若新雪初降般,緩緩自二樓翩飛落下,猶如一片沒有重量的羽毛般清幽,隨著墜地聲響之后,一切又再次歸于沉寂。 姚子儀顫抖著,此時蘇鶴行的第二道長箭已經(jīng)自滿月的弓弦間射出,一切都發(fā)生在瞬息之間,它穿過了空氣,向下一個撕裂的目標(biāo)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