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人類繁殖的問題

    信封不大，比桌面上放著的跌打店宣傳單張還小。

    這家跌打店雖然看上去不怎么正道，但師傅沒有騙錢。他看過我的傷勢后只是給我抹了點(diǎn)藥膏，又開了點(diǎn)價錢合理的膏貼就讓我走了。我哥蹲在店門口，滿地都是他拆開的糖果紙。我撿起來扔到附近的垃圾桶里。

    你今晚不用吃飯了。我說。

    我哥站起來，虛虛地抱著我。其實(shí)我哥要比我高一些，也稍微壯一些，不過得站在一起仔細(xì)比對才看得出來，并不是很明顯。

    師傅給的膏貼我自己貼不好，你幫我弄？

    他沒說要到醫(yī)院去做檢查嗎？

    我推開我哥，他的眼睛還是紅紅的。你到底是想我斷胳膊還是沒事？

    他又把我抱住，一個勁兒地蹭，你別做裝修了好不好？我賺的錢夠我們倆花。

    我捏住他后脖子讓他站好。我在家也是閑著。

    眼見我哥又要撲上來，我手掌撐在他胸口上，咬著牙跟他說：你再蹭我就要憋爆了！先回家行不行？

    我哥帶我走一條人少的路，用寬大的袖子蓋住牽著我的手，從遠(yuǎn)處看我倆頂多是挨得比較近。走了幾分鐘，意外地遇見跟我一起做裝修的工人。大概隔著十米遠(yuǎn)，我認(rèn)出了他，他也看見了我，我正要打招呼，他卻直直調(diào)頭走了。

    他不是跟你一起做裝修的嗎？我哥問我。

    連我哥都認(rèn)出他來了，很明顯對方在躲著我，裝作不認(rèn)識。

    我哥平時有空會到裝修地點(diǎn)來看我，有時候帶點(diǎn)吃的喝的，有時候只是說說話，告訴我家里的風(fēng)扇壞了要修，或者大米快吃完了要買。我們倆雖然沒有挨挨蹭蹭，但也沒有刻意避嫌。其他工人見過幾面后問我是不是跟我哥住一起，我坦白說是，不過沒有提起我有一個哥哥。

    可能以為我是同性戀吧。我說。

    我哥明明在我身邊，可我覺得他曾經(jīng)的背影，跟那工人疾走的背影重疊在一起。

    自從我讓我哥滾遠(yuǎn)點(diǎn)，他就真的沒再在學(xué)校里找過我，放學(xué)后更加不會有見面的機(jī)會。我同桌認(rèn)定我跟我哥又鬧翻了，非得約三個人一起逛街，恢復(fù)關(guān)系。他自作主張地定了時間地點(diǎn)，說要是我跟我哥不出現(xiàn)，他就一直等下去。

    結(jié)果當(dāng)天他遲到，我反倒成了第一名。

    在車站等了一會兒，我哥遠(yuǎn)遠(yuǎn)地朝我走來，就在他能看清楚我的距離，忽而拐彎進(jìn)了一家便利店。我看了看手表，時間已經(jīng)到了，如果真的有需要，他可以先過來打聲招呼再去便利店。

    讓我感到不安的是，我不確定他有沒有看見我。

    來不及思考，我已經(jīng)走到了店門口。視線穿過玻璃門能看見我哥在里面無所事事地逛了兩圈，根本不像要買東西的樣子。我的想法似乎被印證了。我拉開玻璃門走進(jìn)去，跟他打了個照面。我嘴巴都張開了，他卻頭也不回地順著門往外走。

    就像我是一個沒在他十幾年人生中出現(xiàn)過的陌生人一樣。

    我轉(zhuǎn)身轉(zhuǎn)得急，扭到了腳，但什么也顧不上，忙追著我哥的背影跑。他走得很快，經(jīng)過車站沒看見我同桌就加速往前走，穿過亮著行人紅燈的馬路。那些車不長眼，一輛輛蹭著他開過。

    哥！我喊了他一聲，他絕對能聽到。

    他沖到了馬路對面，我被車流擋在這頭。沒有我跟在身后，他恢復(fù)了正常行走速度，越走越遠(yuǎn)。

    我回到車站，同桌剛好出現(xiàn)。已經(jīng)過了約定時間二十分鐘，同桌以為我哥不來了。

    我說：再等一下吧。

    其實(shí)我也不確定我哥還會不會回來。

    同桌給我哥打電話，說我哥正趕過來。然后我看見我哥從馬路對面一路小跑到車站，喘著氣跟我們道歉說來晚了。

    這感覺很難形容，像是被一腳踢到鏡頭前被迫演戲，這戲還不許演失敗。甚至導(dǎo)演連劇本都沒看明白。

    最可怕的是，我哥演技比我好，劇本也編得一流。

    我同桌不是什么聰明人，不僅沒看出半點(diǎn)端倪，連帶我倆去玩的地方也平平無奇喝完咖啡就逛時裝店。

    這家時裝店不是我跟我哥胡鬧的那一家，定位也高檔一些。我哥的便服來來去去就那幾件，以往沒送過他衣服，因?yàn)橹灰幌匆淮┚蜁凰B(yǎng)父母發(fā)現(xiàn)。他養(yǎng)父母還是那個老樣子，特別是知道我跟我哥唸同一所中學(xué)后，把我哥管得更嚴(yán)了。不知道他今天編了什么謊才被放行。

    我哥手上拿起一個小飾品，翻看來翻看去，最后放回了原位。我捏起價錢牌看，不貴，但我買不起，就連剛剛的咖啡也是我同桌請客的。我哥有時候有需要或者想要的小東西會跟我說，我會給他買下來。他不是什么貪心的人，都是十幾、幾十塊錢的東西。我想我哥可能發(fā)現(xiàn)了我的情況，所以沒再跟我提起過他的需求。

    我同桌從中途就忘了這次出來的目的，失蹤了半天，突然拿著兩件同款但不同色的T恤蹦出來，讓我和我哥去試穿，美其名為兄弟裝。他是唯一一個知道我和我哥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

    這很奇怪吧？我哥說。

    有什么好奇怪的，親子裝情侶裝姐妹裝，來個兄弟裝怎么了？

    我怕我同桌的大嗓門把事情鬧大，只好拽著我哥的手進(jìn)入試衣區(qū)，并勒令同桌在商品區(qū)等著。

    趁售貨員沒注意，我領(lǐng)著我哥鉆進(jìn)一個試衣間。我哥沒打算試衣服，靠在墻壁上低頭看地板。

    你是不是喜歡剛剛那條手繩？我小聲問他。

    他只抬頭掃了我一眼，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我實(shí)在受不了他這種態(tài)度，再一次扭轉(zhuǎn)他手腕反剪到背后，不過這次他正面朝向我，看上去就像是我在抱著他。

    是不是我沒錢了你就當(dāng)我透明了？

    我哥臉上的表情崩了一瞬，你知道不是這樣的。

    我知道。我說。你要是喜歡我去偷給你。

    犯法的事，只是嘴上說說我已經(jīng)手心冒汗。

    我哥的表情崩裂得快，修復(fù)得也快。他直視我的眼睛說：我是變態(tài)，你最好別接近我。

    我哥沒有掙扎，我箝制著他變得沒有意義。我嘗試著放開他，他退開一步靠回墻壁上，沒有像先前那樣走掉。我掀開他衣角褲腳各種角度查看，被他攔了下來。他神色變得有點(diǎn)不一樣。

    你沖過馬路的時候有沒有被車蹭到？這問題憋到現(xiàn)在我才有機(jī)會問他。

    他清了清嗓子說：沒有。

    以后我追你，你不能跑，聽見沒有？

    我哥沒答應(yīng)我，這次我沒強(qiáng)迫他。我學(xué)著他退開，然后轉(zhuǎn)身脫掉上衣去試同桌塞過來的那件T恤。衣服剛套到脖子上，我哥摸上我后背的新傷，面積不小，而且很新鮮，一碰就會疼得哆嗦。我就是故意的，可我哥還是不說話。

    我沒錢我哥也沒錢，那個兄弟裝自然買不了，不過同桌見到我哥握住我手腕從試衣區(qū)走出來，自我滿足地宣告今天任務(wù)成功。

    走的時候我沒說要去哪兒，跟在我哥身后踩著他影子。他帶我走人煙稀少的地方，虎口落在我手腕，其余四指松松垮垮地扣著我掌心。我們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可以上車回家的車站。

    如果一開始我們倆互相不知道對方，有一天相戀了，那還算不算luanlun？我哥問我。

    我看著前面路上跳來跳去的麻雀說：爸媽都死了，我倆又搞不出孩子，亂不luanlun也不重要了吧。

    可千萬別跟我說什么人類繁殖的問題，人類這物種該不該活下去誰都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