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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跳了

    

別跳了



    紅妝洗了一身血味,回到臨江客棧,天樞還在逗蟲子玩。

    見她回來,漫不經(jīng)心抬頭,問:還剩幾個?

    紅妝算了算,兩個。殷遠(yuǎn)崖和殷芳川。

    所有殺戮罪孽慢慢歸于平靜。債務(wù)一筆一筆清算,鮮血洗滌過一輪,剩下最后兩個尚在人間的惡鬼。

    一個下達指令,一個殺人誅心。

    可這兩個魔鬼心腸的人卻費盡力氣護著不知世事的殷萋萋,瞞了所有的罪,給她留下了光明。于是她看到的花是紅的,天是藍的,人心是善的,她站在陽光下,殊不知腳底埋的是白骨累累。

    說不出她有沒有錯,立場不同,紅妝無法理解她。

    天樞:那個宗主夫人不殺嗎?

    紅妝:不殺。

    天樞斜眼:你對她倒挺善良。

    紅妝笑笑,不說話。

    天真的惡,最為狠毒。

    若不是她成日哭訴,殷芳川不會起歹心,可沒辦法,師姐不讓她殺。

    天樞:其他人呢?

    紅妝有些疲倦地闔眼,算了。

    天樞將她手里的佛珠摘下,一轉(zhuǎn),佛珠漏出小孔,毒蟲順著他的手指爬了進去。

    他不太贊同這種仁善:知情不報也是罪,你太心軟了。

    紅妝睜眼,有些疑惑。

    天樞:怎么了?

    紅妝轉(zhuǎn)頭:你說我心軟?

    天樞搬出老一套:婦人之仁,難成大事。

    紅妝無聲地勾勾唇角,將定骨鞭纏了幾圈,掛在腰上。

    她最近確實過于心軟了點。

    這世上有些人生來就沒有善惡觀念,他們是地獄里的鬼魂,不受人間道德束縛。

    像她,和善良這個詞,天生就沒有緣。

    她不愛殺戮,但生來自私又自我,涼薄且反骨。唯一一點人性的底線,都給了對她恩重如山的師姐。

    知情不報是罪,但知情若報了,就是死。紅妝回頭,望著江邊月色:螻蟻尚且偷生,人只是想好好活著,何錯之有。

    這些話是當(dāng)初她來中原時師姐對她說的。紅妝原本的打算是奔著滅門去,師姐卻再三要求她放過無辜的人。

    她一直這樣,生前善良,死后也是。

    天樞哼了哼,極其不屑。

    紅妝趁著他整理毒物,起了好奇,問他:師伯,有沒有一種蠱,種了就能讓人心甘情愿地聽自己的,讓他怎樣就怎樣?

    天樞頭都不抬:傀儡蠱。也就是最初的活死人蠱。

    紅妝不滿:我不要失去意識那種,我要他能聽能看,又乖乖聽我的。

    天樞把佛珠扔回去,你想得美。

    紅妝把遺憾都寫在了臉上。

    天樞沒那么多耐心理解她的兒女情長,他在江南待得快厭煩,催促她:趕緊動手,殺只雞都比你殺人快。

    天樞:我餓了,你去買只燒雞來。

    紅妝:殺雞沒殺人快,你自己殺吧。

    一陣詭異的沉默。

    在天樞似笑非笑的眼神里,紅妝頭也不回地走到門口,拎著錢袋子出門買雞去了。

    天樞抱著手,看她打開門,外面夜色如墨,圓月高懸。

    天樞道:丫頭,要不要試試離心蠱?

    離心蠱,蠱如其名,種在身上不會有任何異常,但只要情動,蠱蟲就會撕咬血rou,直到徹底斷情。

    借著夜色遮掩,紅妝刻意忽略了天樞的警告,拎起佛祖手串跨出門去,不要。

    天樞危險地瞇起眼睛。

    紅妝出了門,三兩步踏上房頂,天樞轉(zhuǎn)到窗邊,看著她身影在夜色下起伏,輕哼一聲,關(guān)上門前低聲說了一句。

    別忘了你師姐怎么死的。

    紅妝腳步停了一下,轉(zhuǎn)過身,看著那扇已緊閉的窗,臉上表情忽然玩味起來,她的唇角挑起,對那抹身影說:沒必要給我下蠱,放心吧,我忘不了。

    夜太寧靜,偶有鳥獸啼鳴,便成為夜間唯一的躁動。

    紅妝殺人很快,手起刀落,雖然比不上殺雞,但也不遑多讓。

    按這種速度,如果接下來兩個比較順利的話,大概再過幾日她就要回南疆了。

    回去了,這輩子應(yīng)該就不會再來中原。

    她和季寒初要永別了。

    紅妝承認(rèn),她有些舍不得。

    這男人很干凈,坦蕩又慈悲,既不偽善也不會濫發(fā)善心,身上保留了悲天憫人的情懷,還沾了江湖人的習(xí)氣,這份混雜對她是強大的吸引。

    原本這種干干凈凈的人是要下地獄好好臟一臟的,但偏偏他還生得俊朗,紅妝不想弄臟他,只想和他奔赴歡場,享盡極樂。

    沒能和他睡一宿,老天都知道她有多不甘。

    *

    紅妝在燒雞和季寒初中間猶豫了一下,選了季寒初。

    她想著,等她殺了殷遠(yuǎn)崖和殷芳川,估計季家就會翻天覆地找她報仇,她和季寒初是再沒可能好好說上一句話了。

    那當(dāng)然是趁此時,良宵值千金。

    來到五扇門,沒有人發(fā)現(xiàn)。

    紅妝找到他的屋子,坐到屋頂上,悄悄掀了瓦。

    第三門可能是五扇門里最清貧的了,第四第五門好歹有暗衛(wèi),第一門自己就干的殺人越貨的勾當(dāng),人也不會少。謝離憂更是喜好奢華,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掌財權(quán)的門主。

    唯獨季寒初這里,來來往往就幾個侍女、藥童,瞧著可憐,一點也不像堂堂三公子。

    紅妝從瓦縫往里看。

    屋子里堆了些藥材,季寒初拿著石缽和石臼正在細(xì)細(xì)地?fù)v弄草藥,一旁書桌上除了幾本厚重的醫(yī)術(shù)還放著幾個空蕩的錦袋。

    他換了身衣裳,看著有些大,領(lǐng)子寬寬松松的,紅妝從屋頂望下去,正好能看到他露出的一截精絕的鎖骨。

    季寒初一直靜靜搗藥,紅妝看著看著,心腔里的東西漸漸跳快了些。

    她安靜地看了會兒,直起身,目光停在虛無的天幕中,神情冷下去。

    她抬手,撫到自己的心口處,那兒隔著皮rou,有顆東西在不知死活地跳動。

    紅妝抬起頭,借著微弱的月光看了看手中的佛珠,慢慢閉上眼。

    喃喃道:別跳了。

    別跳了。

    可是它不是她手里的蠱蟲,它不受她的控制。

    咚、咚、咚。

    她把眼睛睜開,細(xì)微的縫隙里有清淡的月光,她笑了笑,往后倒在月色里。

    男人在屋子里搗著草藥,她坐在屋頂上看著月亮。

    月亮爬上來,照亮了她心里的荒原。

    那里有個人,站在漆黑幽暗的泥沼里,抬眼便是暖光。

    就像那天在他的眼里一樣,他無力地捍衛(wèi)自我,由著自己在黑暗誘惑下慢慢被吞噬,她嘲笑他,譏諷他,戲弄欺騙他,自以為游刃有余,卻到此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光芒也在吸引、籠罩著她。

    別跳了。她輕輕開口,呢喃自語。

    回答她的是一聲比一聲有力的響動。

    別跳了。

    人的心是荒草遍地,有朝一日春風(fēng)一度,吹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