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1
出嫁1
正月十五,繡坊難得放了一天假,云娘叫上相熟的月娘,兩人一起去集市上買胭脂。 中午,月娘累得腿都挪不動了,拉著云娘,就近在石橋下找了一個熟食攤子,要了兩碗元宵。恰逢飯點,橋下幾個乞丐都出來討要飯食。一個乞丐拄著一根木棍,哆哆嗦嗦地舉著個破碗,四處遭拒。 云娘看了看自己還剩的半碗元宵,終是不忍心,上前去,一股腦兒倒進(jìn)了那乞丐的破碗里。那乞丐眼含熱淚,向她作了好幾個揖。 月娘在背后喊她,云娘,快回來。 云娘。這乞丐猛地抬頭打量,疑問著重復(fù)了一遍。待看清她的臉后,手里的碗啪地一聲,碎在了地上,半碗元宵還冒著熱氣。 云娘仔細(xì)瞧了瞧,覺這乞丐十分眼熟,看見他潰爛的右腿,心下了然,沖他凌厲一笑,好久不見了,二爺。 那叫二爺?shù)钠蜇と缋邹Z頂,瞬時落荒而逃。云娘看著他顫顫巍巍的背影,一口惡氣從心口散去。 回去時,月娘還在跟她抱怨,你理那叫花子作甚,又臟又臭的。 她莞爾一笑,想起那一瘸一拐的背影,他們也怪可憐的。若是月娘知道,剛才那乞丐是曾經(jīng)大名鼎鼎的梁家二爺,不知還會不會嫌棄。只可惜,都是曾經(jīng)了。 夜里,她翻來覆去,怎也睡不著,只好爬起,坐在了繡架前,接著繡一件百鳥朝鳳。不知是不是夜黑眼暈,她總覺得,這百鳥朝鳳的花樣和一年前那件嫁衣上的一模一樣。 一個出神,她嘶的一聲,指尖一滴血珠冒出。 阿姐,怎么這么不小心。一旁的女子急忙掏出帕子裹上她的手指。 她眼睛瞪大,盯著眼前活生生的女子,靈秀? 怎么了,阿姐。別因為扎破了手,你就能偷懶啊。靈秀叉著腰,柳葉眉微挑又放下,輕快地呢喃,等咱們繡完這件嫁衣,就有好日子過了。 等咱們繡完,就有好日子過了。云娘聽到后控制不住地抱著靈秀大哭了起來。 靈秀嚇壞了,急忙拍著她的背,追問她,阿姐,你怎么了。 云娘搖頭,只一個勁地哭。 戰(zhàn)亂又逢荒年,村里的女孩都被賣去各種地方,換成了糧食和銀子,供自己爹娘兄弟生存下去。云娘和靈秀也不例外,好在她們被賣進(jìn)了繡坊,有了容身之處,成了繡坊里繡藝最好的兩個繡娘。 這日,城里有名的富商梁家,去了繡坊招兩個繡娘為家中待娶妻的少爺縫制嫁衣,繡坊的老板舉薦了云娘和靈秀。于是,她們跟著去了梁府。 只是,到了梁家卻發(fā)現(xiàn),這府里上下下奇怪的很,少爺成親這種大喜事,府里卻沒有一點熱鬧的樣子。少爺不見蹤影,丫鬟小廝也都低眉順眼,寡言少語。 靈秀貪嘴,除了繡衣裳,就愛各種精巧的吃食,云娘只顧著怕她牙疼,也沒再多心。 幾日后,便是除夕。 云娘外出買布,打算給靈秀做過年的新衣裳?;貋砗螅诀叽合軄砀嬖V她,靈秀落水了。她急急忙忙跑回房間,屋外站著好幾個丫鬟小廝,一個穿著蘇錦的男人坐在桌旁,旁邊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老者正寫著什么。 管家見來人是她,替她引見,那男人是他們梁府的二爺。 她上前見禮,見靈秀無事,松了一口氣。 二爺抬頭,居高臨下,既然你回來了,華大夫,將藥方子給她便是。說完,起身甩甩衣袖,一群下人跟著一道走了。 那老大夫?qū)懞玫乃幏浇o她,囑咐了好些事,跟著管家也走了。 靈秀倚在床頭啃著她買來的花生酥,全然沒有受了驚的樣子,還狡辯道:我就是看見湖邊有朵蓮蓬,想把它摘走,結(jié)果就掉下去了。 云娘在她床頭坐下,關(guān)切地詢問,后來呢,你怎么上來的。 是那梁家大爺路過救了我。哎呀,我福大命大,沒事的,阿姐你就別cao心了。靈秀寬慰她。 云娘訓(xùn)了她幾句,可她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記吃不記打,氣得云娘直跺腳。 除夕時,府里終于熱鬧起來。大院里里外外掛著紅燈籠,貼著紅對子,喜慶得很,下人們也四處張羅著忙里忙外。 姐妹兩人聽著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在屋里點著蠟燭守歲。云娘忙了好幾天沒合眼,此時坐在桌旁,手撐著頭,上下眼皮子直打架。靈秀勸她去睡,一個人守歲也行的。她實在累極,沒忍住,上床去睡了。 大年初一,管家一早來給她們送賞錢。靈秀貪睡不起,云娘開門去接,謝過禮,將靈秀那份放在了桌上。她總覺得,靈秀那份賞錢好像比別的都要多,可能是因為她討喜吧。 靈秀人長得漂亮水靈,嘴也甜,府里的下人與她相熟得快。廚房里的幾個小丫鬟,還總悄悄給她留些吃食。相反,云娘為人老實,容貌一般,平日里也不愛打扮,一心都撲在她這meimei身上,自然和旁人也沒什么交情。 年節(jié)里,府里事也少,靈秀常常出去找那幾個相熟的小丫鬟踢毽子,每次回來弄得一身汗,衣裳也亂,頭發(fā)也亂。云娘嘴里斥責(zé)她,卻還是幫她擦臉整衣衫。靈秀笑得歡,親昵地環(huán)著她。 阿姐,你別生氣了。我以后一定會有好多銀子的,都給你。 云娘裝作生氣的模樣,嘴角卻要咧到耳朵根兒了,就你嘴甜。 等咱們繡完這嫁衣,就有好日子過了。阿姐就不用再去做粗活了,嘿嘿。 嗯。云娘應(yīng)聲,偷偷抹了一把眼淚,怕她看見。 出了初五,街上的鋪子還未開門,綠色的絲線缺了一樣,云娘怕耽誤時辰,去園子里想弄些花草,染了白線暫且充數(shù)。 正值春暖乍寒,草添新綠,柳出新芽,一片盎然。她順著小路摘摘撿撿,卻不小心在這園子里迷了路。 四處張望,沒個人影兒,她一籌莫展之時,卻依稀聽見一聲女子的驚呼。順著聲音的方向走近,似乎是墻那邊傳來的。見沒了聲音,她只疑心是自己聽錯否,正欲返回,那女子的聲音又響起了。 這時,幾個丫鬟婆子走出來,站在了角門邊上,嚇得她急忙躲進(jìn)假山里。那幾個丫鬟婆子在外面聊起來,剛開始聲音壓得低,后來越說越熱鬧,一個賽一個地嗓門高。她豎起耳朵,只聽到了幾句。 我看那小繡娘啊,沒準(zhǔn)能抬個姨娘呢,你看大爺多有興頭,三天兩頭地叫人過來。 未必,保不齊誰勾誰呢,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你是沒見哪,小繡娘落水后,大爺那叫一個魂牽夢繞。 是是是,我聽大爺邊上的一個小廝說,除夕夜那天就破了她的身子了。 待她們走后,云娘從假山里出來,臉都白了。見四下無人,她悄悄去了角門處,大門緊鎖。門腳邊不知是什么東西,閃了一下,她撿起來,驚得跌坐在地。 兜兜繞繞,她整個人跟丟了魂似的,也不知走到了哪,只聽一聲呵斥,站住。 她回神,見是梁二爺,領(lǐng)著一幫丫鬟小廝,在不遠(yuǎn)處正瞧著她。 你在這做什么。梁二爺厲聲道。 云娘并不待見他,年紀(jì)輕輕的,排場卻不小。她正窩了一肚子火,語氣不善地回話。 絲線少了一樣綠色,外面鋪子不開張,我來拾些草葉回去染了白線,看能不能用。 梁二任舊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追問道:那你怎么會在這? 我找不見回去的路了。 他像聽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卻又忍著笑意,低聲說了句,跟我來。 兩人出了園子,云娘掐了個萬福,恭敬地道謝,多謝二爺。 先前還似吃了槍藥,現(xiàn)在知道謝我了。 云娘沒作聲。 哼,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找管家。他理了理禁步,帶著一群下人走了。 晚飯時分,靈秀回來,又是一身臟亂。云娘冷著臉坐在桌前,靈秀嘻嘻哈哈地來鬧她,被她甩開了。 她盯上靈秀的眼睛,一臉平靜,靈秀,你那只耳環(huán)去哪了? 啊,靈秀摸上耳朵,一只空了,隨后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許是玩的時候弄丟了吧。 云娘不依不饒,追問她,你去哪玩了,我明日找找去。 就小廚房后邊唄。靈秀躲開她的視線,坐下給自己倒水。 你每次說謊的時候,眼珠總愛亂轉(zhuǎn)。你猜猜,你剛才眼珠轉(zhuǎn)沒轉(zhuǎn)。 云娘說完,將下午撿來的耳環(huán)放在桌上,兩行淚簌地淌下來。 阿姐。靈秀通地一聲,跪在她腿邊,帶著哭腔,他會娶我的,等他娶了我,咱們就不用再過這樣的苦日子了。阿姐。 他是什么身份,咱們是什么身份,云娘拍上桌子,怒急攻心,隨又放低聲音,心平氣和地勸說:他終究不是良配。 誰知,靈秀立刻跳起反駁。 良配?什么是良配,窮書生,莊稼漢,還是馬夫屠戶?老天爺贈我這般容貌,如何叫我甘心嫁個匹夫,草草一生。 云娘拉住靈秀,將她拉到凳子上,如鯁在喉,語重心長。 即使你嫁了那梁大,也就是個妾。像他們這種高門大戶,妻妾成群,人人低看你,日后要受多少罪,你知道嗎。 靈秀擦著眼淚,滿臉絕然,極其認(rèn)真地說:就是作妾,我也愿意。我不要過那種看人臉色的日子了。等我作了姨娘,阿姐你就再也不用去給人洗衣裳了。 像是最后的那根弦崩了,云娘大哭起來,狠狠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兩手發(fā)抖,自責(zé)地怒罵自己。 都怪我,是阿姐沒用,嗚嗚,都是我沒用。 阿姐,阿姐你別這樣。靈秀將她攬進(jìn)懷里,啜泣著抓她的手。 兩人交握的手,天壤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