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機(二)
夜機(二)
法事是做一整天,主要是由附近有名望的僧侶過來頌佛念經(jīng),供燈燒紙錢,燭火不滅,最后案上的貢品要散給鄉(xiāng)親,算是為亡靈再次禱告,為子孫后代積福。 伯母一大早過來講:還需要你父母當(dāng)年比較貼身的物件,供在佛桌上。 林聿想了想,從口袋里掏出一支墨綠色鋼筆放在盤子里,林棉的手鐲卻怎么都取不下來,卡在那里手都要青了。林聿見狀皺眉,要來沐浴露,讓她把手伸給他,他握著那只比他小的手,低下頭往她的手上抹沐浴露,兩只手捧著那手背輕輕地揉,一點點往下移,說:不要用蠻力。他不忘時不時抬頭看她有沒有感覺疼。鐲子在他手里聽話了許多,終于滑落下來。林聿把這只玉鐲放進盤里。 小盤子里,兩件小物什擺在一塊,都是綠色,挨著,像是終于團圓相聚。 大伯和其他親戚cao持著,只叫他們放寬心,你們年紀(jì)小的不懂,我們來就好。 于是,他們只是坐在一側(cè),燭火香氣中,雖不講話,卻有著無比強烈的互相依靠的感覺,恍然間覺得回到了十年前那個守夜的夜晚。 等儀式結(jié)束,東西還回來,玉鐲復(fù)又戴上林棉的手腕,有年長的阿婆摸著她的手,瞧著她的臉的輪廓和神色,說:玉要人養(yǎng),也會養(yǎng)人。她并不很懂這話里的意思,只點頭。 第三天,他們要去墓園祭拜,天熱日頭毒,林棉沒帶帽子,問玲玲有沒有。她說家里只有草帽。這樣款式的草帽是農(nóng)家人家常下田戴的,還印著紅色綠色的大字,太老土了。玲玲有點不好意思,這個堂妹看起來氣質(zhì)還挺洋氣的,可能看不上。沒事。林棉拿過草帽,戴上,利落地調(diào)整角度,系上綁帶,我經(jīng)常戴。 在外邊討生活的時候,如果有那種臨時性的活計,比如學(xué)校除草、粉刷幫工,一百出頭一天,她有空身體吃得消的話會去。在外面干活,日頭大,都是戴得這種帽子,她容易被曬傷,所以還要戴厚厚的袖套。 林聿聽到她這話卻眉頭緊蹙,給林槿發(fā)消息。 到了墓園,再上山尋到那座墳,周遭竟很干凈,大伯說:我們離得近,時常來看。林棉心中頓生感激。 墓碑照片上林逸之和王婉音容笑貌猶如當(dāng)年,林棉掏出包里的濕紙巾,蹲下來擦了仔細(xì)地擦著碑,邊邊角角,輕聲喚:爸爸mama。林聿看著她,不得不承認(rèn),她看他總是很準(zhǔn),他不是不悲傷,只是他又特別擅長忽略自己的真實感情,時間久了,假就成了真,悲傷也變得平淡。 墓碑兩側(cè)的松柏筆直生長,又高,不生旁枝,頂頭郁郁蔥蔥,翠綠色互相遮蔽,留下陰影,在山上拾荒打掃的老人見狀在一邊說吉利話,講這墳前的松柏模樣長得好,比旁的都好,你們在這邊被保佑著,日后肯定家族興旺。 林棉掏出一張紅色的紙幣遞給老人,哪里要這么多,伯母說給張十塊就很夠意思了,林棉說沒多少,天熱辛苦,又麻煩老人多掃掃這邊。 用粉筆畫了圈,在這圈里燒祭品。林棉又從包里掏出六封信,每年一封,她一封封扔在火盆里,看著火淬掉紙張,碎成黑色的屑,邊說:爸爸mama,棉棉不孝,到今天才來看你們。 你們千萬不要怪我,要像以前一樣護著我,護著我們?nèi)齻€。 爸爸mama,我過得很好,你們不要擔(dān)心。 明明是不想流淚的,卻止不住濕了眼眶。 在熱烈guntang的火焰旁,林聿和林棉兩個人并排跪下,朝照片中的人拜了三拜。 林槿本來是什么都不肯說的,可林聿自有他的方式讓他這個好脾氣的弟弟開口??赐晗?,他站在山上的空曠地抽煙,臉色不好看。她過著這樣辛苦的日子,卻不僅瞞著他,還準(zhǔn)備瞞到底。 林棉不懂為什么林聿的態(tài)度一下子又變得那樣生硬,似乎她的傷心是不重要的,前兩天的親密是假的,只要他想討厭她,一下子就能拒她于千里之外。她的敏感在他身上被無限放大,林棉不喜歡這樣的自己,自做多情得惹人厭煩。 離墓園不遠(yuǎn)處有幾座其他更加高大的山,山上有佛寺道觀,來這邊祭拜的人都會順路再去那里燒香祈福。林聿想到舅母說的那句替她拜佛,便說要去那里,他自己過去就好,不用陪著。林棉不知道他的意圖,也要跟著去。眾人面前,他也不好拒絕她,他們開車過去就幾分鐘,一路上沒話。 買了門票進去,因為非節(jié)假日,人倒也不多。他們先請香,在廟前的空地上,朝這天地四方鞠躬,許下心愿,再將香插入香爐中,他們的同其他人的一起并排燃燒著,股股熱浪隨氣流上升,一片煙云繚繞。 進入廟里,同其他地寺廟一樣,正殿豎立著巨佛,還有其他天王神仙。不過這地方落在深山中,因此顯得別有洞天,周遭清涼,落掉石的墻壁上生長著翠綠的苔蘚,有黑色的狗伏在香案前的蒲團上打瞌睡,有人來便頭也不抬地瞥一眼。 走到后面陰影處,林棉想到林聿剛才拜得虔誠慎重,就連插香都特意挑了個地方,不禁好奇。 林聿,你許的什么愿望? 林聿回她:你不知道愿望說出來了就不靈了么? 知道。所以我要把我許的愿望說出來。林棉露出貓一樣的笑,我許的是你新婚順利。 林聿不想理她,越理越來勁。林棉見他這樣,更走近一步,直接在他低頭就能碰到的地方。他依舊不肯給她多余的表情。 于是,她踮起腳尖湊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只這一句,于聽者卻似五雷轟頂,林聿的臉色馬上變得鐵青。 你說我們什么關(guān)系?他壓低聲音,卻是咬牙切齒的。滿殿神佛,瞪著銅鈴大的雙目,表情猙獰,都監(jiān)視著他們的一言一行,她卻開始胡言亂語。 我只能是你哥哥,你不要忘了。林聿捏住了她的肩膀。 林棉不在乎那肩上的力道,也不說話,直看進他的眼里去,似乎想看清他在怕什么。最后,她還是打掉握著她雙肩的手,回以輕蔑的笑:膽小鬼。她跨步走向前面,留下身后的人。林聿追上前去,有人在上面最高的樓臺敲鐘,鐘聲渾厚凝重,穿過層層云氣,威嚴(yán)不減,許多人抬頭向上望,他也止步抬頭。 林聿這個人也曾經(jīng)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信什么,不信什么,少年的他總以為全在他自己的取舍之間。只是活到現(xiàn)在,他怕的東西卻越來越多。人定勝天的驕傲自有人要得起,可偏他是罪行累累的人。 林棉自顧自去向偏殿的角落,這里離主殿已經(jīng)很遠(yuǎn),沒什么人,地上立著水缸和絲瓜藤,曬著素衣,她猜應(yīng)該是在這里修行的普通人住的地方。有個矮門,她跨過去,視線卻又開闊起來,見到一個小殿,門前是花藤,纏繞著藤蔓,下面一口古井,走過去,古井中水很清,蕩漾著波紋。有幾個婦女孩子正打水,用來洗手和洗臉。 青仙殿。 是啊,里面供奉是青仙娘娘。旁邊有人和孩子講故事,青仙娘娘去河邊浣洗衣服,吃了水中的飄來的仙桃,大了肚子,沒人信她的話,被家里人和村民逼得跳了井。 是這口井嗎? 是的,但是青仙娘娘以德報怨,化作真龍,為村子帶來了播種的雨水,于是人們開始供奉她。 林棉聽完,心下覺得這真是個過于庸俗的悲劇式故事,她為什么要原諒這群人?美麗無辜的姑娘縱身躍入井中時內(nèi)心有多大的凄涼和委屈,卻被后人一筆帶過,只剩她如何為他們造福,明明他們才是錯的人。是多么膽怯畏懼的一群人,才會妄想自己致人枉死的口舌之罪是不會被上天懲罰的。 有人打了新的井水上來,招呼她一起用這水洗手,她只好同他們一道,蹲下,將水灑在臉頰和手臂,井水涼得通透,卻正因此撫慰了燥熱。她不免再看一眼那深不見底的井底,幾欲落淚。 這時手機鈴聲起,她起身接,對面是林聿的聲音:你在哪里? 你在門口等我。 掛下電話,有人說:用了這水,青仙娘娘就會保佑你事事順?biāo)?,心想事成?/br> 林棉想,對不起,要借你的福了。 林聿站在門口,看到她時,神色已恢復(fù)了平自如,也不去問她剛才跑到哪里去了。他們開車下山,時間還早,來得及趕回安城。 先是拐回了大伯家,他們挽留說大可再住幾天,這么急著走。林聿說工作不允許,以后有空再回來看他們。他們只好將幾樣自家田里產(chǎn)出的瓜果鮮蔬放到車的后備箱,又互相道別。 等車開遠(yuǎn)了,伯母坐在小木凳上摘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和伯父感嘆:可真像啊。容貌就不說了,神態(tài)動作上更是。 伯父點頭:是像。 好幾次晃神,總感覺看見了你弟弟和弟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