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逆雨
第八章 逆雨
回到馨來客棧時,碰見老板娘坐在堂中桌前訓(xùn)斥著家中兩小兒。 兩個小家伙正背著門口抹眼睛。 哭什么哭,都給我憋回去! 大堂里的伙計躡手躡腳地躲遠(yuǎn)了去,生怕自己惹火上身。 放你們出去這么幾個時辰就能給我惹出這么一堆亂子來,明天通通給我上門道歉去,回來去祠堂跪好,聽見沒! 得到點頭如搗蒜的回應(yīng)后,云姨開始細(xì)數(shù)雙胞胎的種種惡行。 什么李家姑娘新買的花瓶被碰碎了,王阿嬤家的果攤被踩爛了好幾個果子,謝家偷偷溜出來幽會的二爺偷香兒時被吹口哨兒,嚇得差點起不來啦...... 迦陵聽了半晌才終于明白,中間恰到好處的牽手出自云姨家的一對雙胞胎。 迦陵抿住嘴角的笑意,望向噠噠蹦下樓梯的朱萸,抬起的眉宇間冰雪消融。 剛要開口,兩個熊孩子看到救星般哇哇地?fù)湎蛑燧恰?/br> 朱萸一手牽著一個抱腿的小粘包哭笑不得。 迦陵臉色微沉。 方才暗暗漲起的一點點憐憫和好感瞬間被揮霍得一干二凈。 人人皆知祭司迦陵生來就是一副沒什么表情的冰塊臉。 兩個抱在朱萸大腿上的小粘包本就不親冷冰冰的迦陵,此刻的祭司散發(fā)著莫名的可怕氣息,于是乎手腳纏得更緊了些,鼻涕眼淚齊飛,鬼哭狼嚎共舞。 聲音洪亮,場面壯觀。聽著頭裂,看著鬧心。 云姨也察覺到迦陵周身不同尋常的冷意,卻又不知從何而起,只得先從娃娃抓起。 都給我下來,你們這樣讓朱萸jiejie怎么走啊。 左腿的娃娃咧著嘴,唾沫拉成絲黏在牙齒上:我不要朱萸jiejie走。 右腿的娃娃重復(fù)得更大聲:我不要朱萸jiejie走! 朱萸jiejie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朱萸jiejie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四下無風(fēng)的明堂里,燭燈閃滅一瞬。 明暗交錯的一瞬,沉默不語的迦陵直勾勾地盯著朱萸,刀鋒般的雪亮眼睛閃射著不寒而栗的鋒芒。 朱萸打了個寒戰(zhàn)。 云姨被吵得頭疼,未曾將小小的插曲放在心頭,一手拽下一個煩人精拎在手里笑得無奈,笑得黯然:朱萸啊,云姨就不送你了。路上多加小心。 朱萸輕輕嗯了一聲,目送著云姨拖著兩只小哭包罵罵咧咧地走進(jìn)了后院。 你去哪兒? 朱萸覺得自己耳朵被兩個吵鬧的小東西哭出了幻覺。 迦陵冷沉沉的聲音在風(fēng)雨中飄搖: 你要去哪兒?去多久?何時回來? 為何他們說你不回來了? 朱萸,你說話。 朱萸張張嘴,想不起該從何解釋。 相逢虎山時,她嘰嘰喳喳的自我介紹:我是朱萸。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朱萸。你叫什么名字? 跟在他的身后,她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迦陵,這是什么花兒?我們大西北就沒有哎! 悻悻碰壁時她總會不服氣的嘟囔:我可是南國的客人哎!你怎么一點也不熱情好客呢? 她一腔洋洋灑灑的熱情被掀翻在地,無人問津。等到蒸發(fā)殆盡,了無痕跡時他又想起了曾經(jīng)滿溢的熱切。 可是覆水難收,舊日難回。 所以她怎么說?如何說?說什么?從何處說? 朱萸望向門口。 那里停著一輛低調(diào)的馬車。 車旁佇立著五六位身著黑衣的精壯漢子,周身氣息內(nèi)斂,藏在黑夜中隨時候命。 西北水土出悍馬,一個漢子拽著車前兩匹筋rou彪悍,皮毛油光锃亮的棗紅色壯馬。 高大的駿馬刨著蹄子,絢麗的鬃毛迎風(fēng)招展,烈烈的鼻響催促著趕赴奔騰的前路。 金雀一下一下用手順著靚麗的鬃毛,時不時用軟乎乎的語氣同牽繩的馬夫說著什么。聽起來像是地方的方言。 誰都能一眼看出朱萸出身不凡。 可偏偏, 他不能。 不能嗎? 朱萸歪著腦袋望著他古井無波的雙眼,細(xì)看垂下的鴉睫像是割碎了一汪黑漆漆的寒潭。 真好看啊。 可惜再也不見,再也見不到了。 迦陵,我要回家了。她說得很慢,語氣輕快,語速緩慢。 深山迷路被你無意救回,我很感激。希望以后,你能開心。 她笑得很開心。 就像是親眼所見,他真能年年歲歲如今朝般松快無虞。 迦陵一言不發(fā),他那惶恐不安的目光一秒鐘都未從她的臉上挪開過,現(xiàn)在仍執(zhí)拗地盯著她。 再見啦,迦陵。朱萸揮揮手,我...... 在她的驚呼聲中,迦陵突然死死攥住她的手。門外伺機而動的壯漢幾步躥到前,卻聽朱萸吃痛地低呼:沒事,退下。 迦陵,松開。朱萸強自鎮(zhèn)定,放低了聲音輕聲說道疼。 手腕上的力量放松不放開。 剛剛還牽著她的溫柔兜轉(zhuǎn)的青年轉(zhuǎn)眼間面目猙獰,風(fēng)度全無。 唯一不變的是,渴望她的手,從未放開。 朱萸定定地瞧著這雙根骨分明的手,青筋虬起,一點點僵硬地松力,一點點也不想放開。 迦陵另一只手撫著憋悶的胸口,嘴唇哆嗦,艱難地喘息著:朱萸,我這里疼。他按壓著胸口仿佛里面有什么東西在瘋狂撕咬著他的心臟。 你不是,你不是說過痛可以喊出來嗎,迦陵張皇失措,語無倫次,沉沉的嗓音破碎得像是破碎的冰塊,你用希望套住我的手腳,現(xiàn)在又想丟掉套索,你當(dāng)我是什么? 朱萸心口被蟄刺一疼,臉色發(fā)白。 誰能相信此時的迦陵丟棄高嶺之花的面具,在她的面前丟盔棄甲,再無往日風(fēng)華。 我從來沒有試圖用恩情套住你。朱萸將恩情咬得清晰沉重。 我被你無意救出,報恩是我的選擇,安慰是我的方法,但是留在這里陪著你不是我要的結(jié)果。朱萸輕輕柔柔地看著迦陵,說得緩慢而清楚。 迦陵嘴唇顫抖,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他像是聽不懂,也看不懂般困惑無助地看著朱萸一點點抽離,任由掌心的最后一點溫度慢慢消失,漸漸變涼。 忽然間,天旋地轉(zhuǎn),地動山搖。 迦陵下意識地大喊一聲:朱萸,危險! 朱萸走到門口穩(wěn)穩(wěn)地站住腳,疑惑地回望他。 這世界震顫得失了真。 人人皆穩(wěn)若泰山,唯有他踉蹌打擺。 這一刻,他恍然大悟。 從頭到尾,全都是他自己的幻覺。 他錯把這種恩情當(dāng)成那種感情,所以當(dāng)這一刻自己渾身發(fā)抖到以為這世界天塌地陷時, 答案降臨。 朱萸最后看了一眼面色蒼白的迦陵,抬腿上了馬車。 馬蹄震踏,如雷貫耳。 迦陵突然醒過神不要命似的追了出來。 他追著馬車,肺腑灌滿冷風(fēng)。 衣袍烈烈,發(fā)冠盡亂。 可到最后,他也沒能追的上。 迦陵呆呆地站在原地,突然發(fā)現(xiàn)此處是漆黑不見五指的虎山。 胸腔里沸騰著洶涌的暗河,他像一艘無力的紙船,只知原地打轉(zhuǎn),卻不知歸途與方向。 載著祈愿的萬千天燈冉冉升起,涌向似水的夜空。 迦陵抬起頭,看向這場倒行逆施的光雨。 這場暴雨中,他被朱萸親手抓住又被朱萸親手扔棄,留在原地。 無意總能惹塵埃。等到塵沙迷了眼,才知銘心刻骨的痛意。 一滴溫?zé)岬牧髦閮喉樦橆a淌進(jìn)鬢梢,迦陵抬手摸了摸灼熱的眼角。 他的世界里,剛剛下過一場無痕的暴雨。 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