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看不見的觀眾們
10 看不見的觀眾們
我叫屈家正。 我喜歡話劇,喜歡坐在劇場里的感覺。 我的收入不足以給我前排、中間的好座位,我就坐山頂、偏臺或者有盲區(qū)低價出售的位置。 我已經(jīng)習慣,在社會中,我總是坐在那種位置上。 我是一名新聞工作者,當然,這說法是我給自己臉上貼金了。 如果你的電腦因為亂裝軟件總有彈窗廣告,彈出的獵奇新聞框上寫著生養(yǎng)半年,女兒竟是兒子,土豪夫婦嚇懵了。這個,可能就是我們這種新聞工作者寫的; 如果你的手機瀏覽器默認了主頁,主頁上花花綠綠閃動的文字條上寫著最怕這種女同事!年輕漂亮,入職三月升總管。這個,可能也是我們這種新聞工作者寫的。 流量就是我們的金錢,金錢就是我們的良心。 而我可能是其中最卑劣的一個。 像我這樣卑劣的人卻喜歡進劇場,穿著廉價的西服,衣冠楚楚,和紳士淑女們一同落座。幕布拉開,觀眾席黑下來,在劇院的黑暗中,我才能感到一點體面和尊嚴。 去年末我丟了穩(wěn)定的工作,靠當狗仔和代拍賺錢,所以這周二的下午,接不到活的我捏著攢了一周的錢,來和沒課或逃課的學生們一起,看完了這出話劇,。 像我這樣卑劣的人,也會被英雄夢打動。 我在刻奇式的感動中走出劇院,剛撞進春天的暖風里,就感到一道冷峻的視線釘在身上,好像瞬間把我的道貌岸然捅穿了。 那是個看起來要比我小十幾歲的男青年,第一時間,我沒有留意他的穿著,而是心虛地對上了他的眼睛。 我從未見過如此可怖的一雙眼睛。 別誤會,這雙眼睛里并沒有惡意。只是,帶著不加遮掩的審視,以及一種執(zhí)著。對了,正是執(zhí)著,像我這樣懶惰、窩囊、卑怯的人最害怕的那種執(zhí)著我前妻總這么罵我,到了她帶著女兒離開我的時候,連罵都懶得罵了。 而后我才留意到他端正的儀表、得體的舉止和良好的風度。在別人眼里,他也許是清冷又迷人的謙謙君子,但此刻我更相信我的判斷。 四十不惑,再廢物,我也能看出眼前這小輩的不尋常。我想起一句話:最可怕的瘋狂,不屬于真正的瘋子,而源于理智者理性的瘋狂。 誰知道呢?端方君子,也可能是一張繃緊的弓,過了某個極限的點,就會變成一往無前的箭。 他上前一步說明來意: 您好,昨天中午我們遠遠見過一面。 我是祝逸丈夫,能耽誤您幾分鐘嗎? 他講得平靜有禮,但我感到他在以一種威嚴逼迫我。 慫是我的本性,我習慣性佝僂了背,認命般點了點頭,并不介意在小輩面前露怯。 我甚至忽略了他是怎么找上我的,回到家想起才背脊發(fā)寒。跟著他往咖啡館走的時候,我只顧不斷提醒自己,再害怕,也絕不能把錄音交給他。 誰也不能輕信。 如果非得交出錄音,必須由我親手交給那個叫祝逸的小姑娘。 這是金錢之外,我僅剩的最后一點良心。 我知道這青年找上我,一如我要找祝逸,是為著2069年夏末的那件事。 想起這事,我那所剩不多的良心也會微微發(fā)痛,但它被怯懦和卑劣壓著,痛得太遲了。 那個夜晚,那家酒樓,那場應酬,我不在場,但我?guī)缀趼犚娏四抢锇l(fā)生的一切。 正如我所言,去年,我還是那種新聞工作者中最卑劣的一個。 最卑劣,是因為,我甚至沒有挖掘獵奇新聞編撰稿子的才華,所以我干著更見不得人的營生我在公眾場所裝監(jiān)聽設備,從公眾的隱私中,竊取最離奇的秘密。 我們這種人,在新聞圈,有個外號:蠟螟。 蠟螟,一種聽力很好的,呵,蟲子。 做這種灰色地帶的活兒,倒不用擔心被抓。安裝竊聽設備的場所,它們的監(jiān)管者往往與新聞網(wǎng)站達成了交易。流量變現(xiàn),大家都有分成嘛。那些賓館、會所、酒樓并不吃虧,監(jiān)聽設備的錢我們出,安裝設備的人我們出,被舉報了要抓也是抓我們的人。 當然,不會被舉報的。 我的工作就是每天對著音箱,聽多個頻道的監(jiān)聽內(nèi)容,來回切,遇到暴力的、奇詭的、扭曲的、色情的,就記錄下來,整理成文。 2069年夏末的那個晚上,出于蠟螟的敏銳,我一把頻道切到那家酒樓,就沒再切走。 我聽見了那個姑娘的悲忿與堅韌,她可能沒比我女兒大幾歲,可我什么都沒做。 我的心早給污濁的生活整麻木了,我一遍遍告訴自己: 不關我的事。 我想起女兒臨走前失望的眼神,就在心里提醒自己,對!我是個爛人、慫貨、窩囊廢,什么都別管!那里的人聽著就有權有勢,我惹不起! 我只做了一件多余的事,從公司的電腦上剪走了那段錄音,存進我的破筆記本電腦里。 喝了酒,一覺睡醒,就把這事忘了。 直到上周,我的良心才跟著春天融化的雪水一同蘇醒。 A大校慶,對全社會開放,準入?yún)⒂^。我女兒就在這所學校讀書,她沒跟我學壞,很優(yōu)秀。我不敢打擾她,只想看看她讀書的地方是個什么環(huán)境。 那天的校園熱熱鬧鬧。展板順著主干道堆了一街,學校的什么科研成果,能擺的都擺出來了,學生社團還在廣場上集中表演。 優(yōu)秀教師、優(yōu)秀外聘教師的介紹板,那么長,我隨便掃一眼,偏偏就瞥到了祝逸的名字。 2069那晚應酬的開場是正常的,我就是被他們的討論內(nèi)容吸引的。做這個,性學研究的,并不多,她的名字也難重名。我立刻明白她就是我經(jīng)由聲波認識的那個姑娘,也驚覺原來自己一刻也沒能忘了這個名字。 我在展板前停下,在喧鬧的人來人往的長街上受著審判,她的簡介顯示她是一位多么優(yōu)秀的青年教師,上面還貼著她的相片,她的笑潔凈、靚麗、勇敢使我愧疚得想死。 我再也不能撐住自己丑陋的臉皮和軟弱的脊骨,逃遁回家的路上,我就想,我得把錄音交給她。 可秉性難移。 昨天中午,看見她輕松快樂的身影,我還是退縮了。 她已經(jīng)沒事了,多的事她也不會想管吧,要不,算了? 因為錄音,同時也可能被當作我違法亂紀的證據(jù),而后將成為我打破行業(yè)潛規(guī)則、被圈子驅(qū)逐的死路。它是我的監(jiān)牢、貧窮和墳墓。 我想躲避,即使那本就是我應得的。 叩、叩,在不輕不重叩桌子的聲響中我回過神,對座的青年沉默地把咖啡推到我面前。 先生,怎么稱呼? 小伙子,我急著回家嘞。我借著喝咖啡的動作把頭埋進杯子里,避開他那讓我恐懼的眼神。 可以簡單和我說說,您為什么事找祝逸么? 我,我想當面和她說!我不明白,一個后生,何以有如此震懾人的氣場。 別緊張。希望您理解,我不放心讓愛人單獨和陌生人會面,您想找她說什么 理解,理解! 我感到他冷颼颼的視線又釘在我臉上了,只好把頭低得更低,不讓他有機會探究我的秘密,他停頓片刻,繼續(xù)說: 或者要給她什么東西 我確信他一直在觀察我的反應。 可以聯(lián)系我,我來安排,一起會面。好嗎? 好嗎。他禮貌詢問的話語里是不容商量的語氣,他伸手過來要我的手機,我給您留個號碼。 為他的氣勢所迫,我只猶豫了一下,就解了鎖屏遞過手機,他當著我的面輸入號碼,幾秒鐘,便把手機還給我。 等您聯(lián)系。 還好他沒多問,我以為事情會更復雜呢。 他結過賬就利落地離開了,等年輕人挺拔的背影從視野里消失,我才一下xiele氣,感到吞過咖啡的口腔又干又苦。 心中惶恐,我想趕緊回家確認,確認那錄音還完好存著,沒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也被丟。最好再多存幾份。好像確認了那東西還在,我的良心就還有救,那被審視許久的罪孽感才能減輕三分。 但我還沒準備好,再等等,我會把那東西交出來的。我會的,會的 應昭開車回家,手機擺在副駕駛位上,開著聲音。 有些堵車,行駛一小時,才走了一半路。寂靜的車廂忽然亮起電流滋滋啦啦的聲音,緊接著,微微失真的電子音便一聲接一聲響起: 連接成功。 接入未知無線局域網(wǎng)。 藍牙已連接。正在傳輸音頻文件20690729,是否攔截? 是。 應昭的聲音里沒有一絲遲疑。 昨夜過后,心情輕松不少。祝逸抱著電腦,樂滋滋地記錄著H站上視頻下的留言,分析受眾畫像。鍵盤敲得正歡,聽見開門的聲音,是應昭回來了。 昭昭!加班辛苦了。 不 你先洗了手來吃飯,我問問你啊,上次之后,你還登過我那個賬號么?祝逸跪坐在餐椅上,趴向椅背懶洋洋地問。 什么?應昭端起水杯。 兔咬太陽呀! 咳,咳 你那是什么反應?哎喲,真可愛呀應老師。 應昭身手來捂祝逸亮晶晶的眼睛。 應老師 做什么? 能告訴我你昨早上找老岳問什么了嘛?他一從你那出來,瞅我都不對勁! 應昭的耳尖偷偷紅了。 我太好奇了嘛已經(jīng)是撒嬌的語調(diào)了。 我問他,應昭顯然在強裝淡定,喜歡在攝像頭下zuoai,是為什么。 嗯? 應昭以一個學術探討的語氣問,如果一個人,在遭遇創(chuàng)傷后,性方面的喜好和需求變了,有什么原理嗎? 旁人是不會發(fā)現(xiàn)他發(fā)紅耳朵的異樣的,岳獅仁心里驚怪,面上還是一板一眼回答: 組長,你不是這個專業(yè)的,我試著解釋。首先,和完全理性、邏輯的數(shù)學或程序語言不同,性活動包含著非理性的成分,因此我們其實不能完全完整地去解釋它。它的涵蓋面很廣,如你所見,我們這行需要各專業(yè)出身的人才。 每一種興趣、傾向、性癖好甚至說性變態(tài),成因都是復雜的,因而也存在多種分歧極大的學說。 你問的這個吧,我可以從幾個角度給你解釋,至于具體的情況,還需要具體分析: 從我原本的專業(yè),心理學的角度出發(fā),假如這個案例存在創(chuàng)傷性記憶,那很可能,對應形式的刺激能更好地緩解精神壓力,相應地也帶來了性快感。這可能源自生物自我療愈的本能。 簡單來說,經(jīng)過特定的性活動后,面對創(chuàng)傷記憶,快感就部分覆蓋了恐懼或痛苦。 一些PTSD患者會濫用成癮物質(zhì),和你說的情況也有一些相似。 不過,性快感研究這塊,還是你家老祝跟的最久啊,我們都挺水的,哈哈。 岳獅仁說完最后這句,才意識到情況不對,打個哈哈就連忙溜了。 昭昭,你不好意思和我探討哞。祝逸怪聲怪氣,而后爆發(fā)出開懷大笑。 哎!吃那么快不消化。你別好寶貝,快和我說說,你也喜歡嗎? 別不理我呀,說真的,我上次一口氣寫了兩個劇本,還有一個呢。你不想看看嘛? 不是很想看。應昭放下筷子。 懂了,你就是喜歡即興表演。 等應昭去洗澡洗漱,就聽見祝逸在外面走來走去折騰。 一打開臥室門,床上端坐一個穿正裝的美人,身邊還擺著男士的領帶襯衫西裝西褲。 原來祝逸不知從哪翻出兩套舊了、款式也過時了的制服。 前些日子摔壞的無人機擺在窗臺上,額頂攝像頭的紅燈閃爍著。 她瞇起一雙月牙兒般的眼睛,拍拍床頭: 來,昭昭,學術研討。 臥室內(nèi)一片窸窣響動,沒人留意,無人機重心不穩(wěn),在窗臺上立了一會就向側(cè)方歪倒,撞在窗簾上。槳葉勾住簾布,撐開了一小片透亮的窗戶。 順著一角窗玻璃,往遠處,更遠處望。 歡愛的影,越過神秘的夜色,越過研究所一片低矮的樓,停在更遠處的高樓,再躍過另一片沒有遮擋的窗玻璃,跳進了一個圓圓的望遠鏡筒。 一雙套著黑眼圈、滲著紅血絲的眼從鏡頭前抬起來,良久,又顫抖著重新望向鏡頭。 沒有人知道這里有一架專業(yè)的高倍望遠鏡,一如沒有人記得望遠鏡的主人出身天文學專業(yè)。 但那,都無所謂了。 他早已搬出那老氣的研究所小區(qū),住進了他常常仰視的摩天大樓。 一場簡單的、讓他快樂的交易,就助他打破了壓在許多人頭頂一輩子的階級天花板。 他的鏡頭對準首都燈火通明的夜,對準那些或疲憊或溫馨的窗。 但他關心的,其實只有那一扇窗戶。 那窗戶向他袒露時,看見那對男女幸福的身影,他就要發(fā)怒;等夜色漸深,終于拉上窗簾,他看不見了,在他的想象中他們會更加幸福,他們是否相擁而眠,他們有多少情話要講,他們在zuoai嗎更旺盛的怒火在猜測中將他吞沒。 日復一日,他就成了這望遠鏡后的惡鬼。 這是第一次,那扇來自惡魔的窗在夜間向他敞開。 他只能看到床尾的一截: 西褲半陷在被子里,屬于女性的纖細腳腕,以及一雙套在腳上的干凈的白襪。她的腳纖柔美麗,在微熱的春天躲進那襪子,就像鉆進了兩團白雪。 祝,逸他輕輕吟誦她的名字,把那兩個傲慢的字嚼進自己粘稠的唾液里。 他想念起她還會沖他禮貌微笑的那些日子,她天生的美貌勾引了他,又時刻謹慎地拉遠與他的距離。她是多么妖嬈又多么冷漠啊。忽然有一天,她就滿面喜氣地來發(fā)喜糖 他狠狠盯住望遠鏡里好看的腳。起初,他以為她只是工作回來,累得直接躺倒睡著了。他真希望她能起來,把西裝、襪子脫了,把胸罩、內(nèi)褲也脫了,脫得光溜溜讓他看見,把她那被男人cao過的rou體袒露出來。 她那夜夜被男人cao熱卻拒他千里的rou體。 圓圓鏡筒里的景物忽然輕輕震顫起來,以一個微弱而穩(wěn)定的頻率抖動著。他以為這顫動源于他扶在鏡筒上憤怒的手,等他把手挪開,他就發(fā)現(xiàn),顫動的是景物本身。 準確地講,是那女人的雙腿。 那西褲往下滑動了一段,遮住半截白色的襪子,他就什么都懂了。 褲腳和床尾的床單激烈地摩擦著,她的腳趾一時蜷起來,完全縮進那黑色的褲管,一時又猛地蹬踹出來,褲腳隨這動作也猛然掀起,露出更大一段嫩白的小腿。 她的皮膚是多么光滑,隔著這么遠的距離,他都能猜到,她是怎么被那個她喊作丈夫的男人愛撫的,她在發(fā)熱吧,那皮膚漸漸發(fā)紅了吧。 西褲忽然向兩邊甩開。是么,是么,他知道了,她的男人讓她打開了雙腿。 她會呻吟,還是痛呼?她也許會說很浪的話么,用她那譏諷過他的該死的伶牙俐齒。 她會直白大膽,說cao我吧; cao我,cao我,更用力地,cao我吧。 還是柔情款款,說給我吧? 求你,給我吧。 她會發(fā)出請求,會喊那男人的名字。 惡鬼放開望遠鏡,捏緊拳頭,僵著身子看她的歡愉。 她的腿忽然在視野里向右退了一段,又靠近一些,驀地,懸空了。 他看出他們從床上下來了,她被抱到了床和窗臺之間,她懸在別人的肘彎。 是么是么,是這樣么,我冷若冰霜的美人啊,原來你喜歡抱cao的姿勢么。 他在望遠鏡后發(fā)出干啞的怪笑,比哭還難聽,像玻璃紙擦過黑板,這笑聲在只有他一人沒開燈的空曠客廳回蕩,沉入黑夜,顯得格外詭譎。 黑色褲腿在溫馨的臥室燈光中,上上下下,時快時慢,某次向上的顛動后,褲腿順著她滑溜溜的肌膚一路蜷堆到膝蓋處,于是鏡頭里便只剩她赤裸的腿。 他只能看到這些,從他的視野里,就好像完全赤裸的她唯獨沒脫掉那雙白襪子。 那襪子因激烈的性事不整齊了,隨著女主人十根死死蜷曲的腳趾一并皺作一團,可還是,那么干凈。 他不知站了多久,他像在受刑,一邊看著,一邊祈禱。祈禱那窗簾掉下來,祈禱他們臥室的燈泡炸毀,祈禱整個首都停電,祈禱世界末日。 否則,他就不能不看,又不能不恨。 那雙美麗的勻稱的腿終于落下來了,那雪一樣雅致的白襪完全被汗水浸濕了。 在這場展示給他的無聲性愛的結尾,男女主終于出現(xiàn)在了鏡頭中,他看見他們滿懷愛意擁吻,然后倏然沉入臥室熄燈后的黑暗。 男人抬起污濁的眼,眼中閃動陰森的光,半是欲望,半是仇恨。 他大張開想要尖叫的嘴,張出一個變形的姿態(tài),喉嚨卻發(fā)不出聲音,他撈來手邊一切的東西,砸,砸,砸! 高倍望遠鏡倒塌于地,完全被砸碎了。 不過是個挨cao的,一個蕩婦!為何能在那個夏夜,僅僅用一個決計復仇的眼神,就送他下了無邊煎熬、人間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