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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等最后一簇煙火燃燼,穗兒心滿意足地收起手機時,兄長仍在凝視夜空。 額前碎發(fā)遮住一點眉骨,睫羽輕顫,玫瑰色嘴唇微張,霧氣逸出,好像往日納了滿滿一口濁氣,此刻將它們放逐,他的目光是迷惘不知望向何處的,那只覆在圍巾上的手,節(jié)骨被凍紅,在白凈的肌膚上,顯眼極了。 鬼使神差地,我牽過他,在他訝異的眼神中,握緊,兄長的手比我大多了,我要用兩只手才握得住,我笑著問:還冷嗎? 平時沉穩(wěn)的兄長,這會兒不光耳尖,連兩頰都凍得通紅,活像個害羞的孩子,掌中的手微微動彈了下,他微笑著搖搖頭,以幾不可察的力回握住我。 午夜過去許久,三三兩兩的炮竹聲停歇,寂靜非常,我們預備走的時候,穗兒又不小心將茶水潑在我身上,拖拉了好一會兒才驅車離開。 車漸近市區(qū),又重新熱鬧起來,滿街的紅燈籠,底下飄蕩幾縷黃穗子,發(fā)出霧蒙蒙的光。 這樣的燈籠,阿森是會扎的。 從屋后頭山中的竹林里劈幾根竹子,最好是高而細的,韌性好,撐起的燈籠又大又圓,我們每年還不等下雪便去山上,阿森背著籮筐,里面載斧頭和繩子。 山不高,卻陡,天冷起來,山里的霧氣將泥土都濕潤,變得泥濘,走一步滑三步,我和阿森就相互扶持著,等走到竹林,兩個人身上都一團糟了,偶爾臉上也有泥印,我裝作給阿森擦拭的樣子,暗地里卻將泥巴蹭到他鼻尖。 阿森哪里會不知道呢,他只會寵溺地隨我去,然后掏出準備好的糖,說:眠眠這么努力爬上來,獎勵一顆糖。 那是他沒工作時,一分一厘攢下來的,別人打趣他說是他的老婆本,他理也不理,轉頭買了糖送到我面前,我還嘟著嘴問他:不給你老婆留了? 他紅透了臉,不解釋,只管把糖往我手里塞。 那竹子高聳入云,一抬頭,密密麻麻的竹葉隱天蔽日,我們選好了竹子,先是搖一搖,葉間的霧水落在我們臉上,緩緩落下,竟像兩行淚。 阿森動作快得很,一刀下去,竹子就斜斜倒下,壓在另一棵上,如此重復,等他劈好了,再由我捆扎。 就連這點小活兒他也舍不得我做,總心疼我的手被竹子硌紅,下山后,又是吹吹,又是涂藥,可對他被竹刺破開的手,卻是不聞不問。 最后在一個晴朗的日子,我們在院子里,將紙糊的紅燈籠紙鋪在石桌上,我不安分,又是畫個大老虎,又是畫個小麻雀。 阿森一雙巧手,三下五除二就做好了,只有他不嫌棄我的畫作,不成體統(tǒng)地高高掛在自家屋檐,差點被他mama拿著棍子打。 車窗起霧,我便看不清自己的臉,剛剛好像是笑著的,等霧氣散去,這張熟悉的,名為眠眠的臉,一下子變得陌生,她不愛笑,眉頭微蹙,好像很憂傷似的。 總之是阿森不會喜歡的樣子。 我被這個念頭驚了一跳,趕緊朝著黑乎乎的窗,笑了下,卻比哭還難看。 直到車子停在別墅門口,我的心情也未有起伏,家家一燈如豆,歡聲笑語,仍有孩子在外頭嬉笑打鬧,煙火直滋。 進了屋,我如往常一樣喚貓咪,可沒人應聲,走著走著,一腳踢在地上一只骨碌碌滾開的花瓶上,那是兄長收藏的元代官窯青花瓷,從美國拍回來的古董,常年被放置在檀木架上,難不成是頑皮的小朗將它踢下? 無人應答,我顧不上別的,直呼起它的真名,廚房,客廳,浴室,樓上樓下,甚至那間雜物間也沒有。 許是我的聲音太大,驚動兄長,在我疊聲的小朗中,他沉默了會兒,走到我身旁,道:我在。 我根本沒有思慮到其中的不妥,抓住他的臂膀,急切道:大哥,小朗它不見了。 兄長先是疑惑地歪了歪頭,最終半是不確定地問:小咪? 我點頭。 平日小朗再怎么頑皮,也不過是在我喚它時,故意躲在某個角落,等我走近了再撲來,決計不會像今天一樣。 或許,是它偷溜出去玩,忘了回來? 這樣的自我安慰,最終還是在兄長從書房洞開的窗邊,發(fā)現(xiàn)一撮帶血的軟毛時被打破。 灰撲撲的,不是小朗又是誰。 摻雜雪礫的風吹動白色窗簾,兄長舉著手電在窗外草叢中尋覓,我臨窗而立,目光隨那一個圓光圈移動。 果然,在厚厚的雪堆下,有一個蜷縮的毛球,我立刻翻窗跳出去,想抱它出來,它卻突然像是看到什么令它恐懼的東西般,弓起身子,朝我哈氣。 那一刻,我清楚看到它的后腿上毛發(fā)血液結成一團,可我一籌莫展,現(xiàn)在的它對任何人都抱有敵意。 我難為地望向身后的兄長,他整個人處于逆光中,看不見臉龐,只看見嘴唇翕動:我來吧。 他找來一條黑色毛毯,一丟,將整個貓蓋住,強行將它帶去了他熟知的獸醫(yī)那里。 那獸醫(yī)被兄長的電話吵醒后,頂著一頭雞窩頭出來,不慌不忙泡了壺茶。 我望了眼籠子,小朗還疼得在里面大喘粗氣,于是我悄悄在背后扯了下兄長的衣角,在他目光投來時露出哀求的神色。 兄長了然,輕輕拍了拍我的背,旋即輕柔而有力地對獸醫(yī)道:老吳,還得麻煩你動作快些。 老吳從茶碗中抬眼,覷了我一下,然后放下茶杯道:那來吧。 兄長被留在門外替他看守診所,而我則套上防護服和他一起進了無菌手術室。 被注射了一針劑的麻醉后,小朗慢慢癱軟在手術臺上,后腿的毛剃漸漸剃光,條條交錯的舊傷痕暴露。 我不可置信地睜大眼。 老吳湊近了瞧這些傷,邊看邊撇嘴:看來這貓前主人是個虐貓狂。 虐貓狂,周朗嗎?不,因為老吳說:你看這兒,香煙燙傷,這兒,鞭痕。 毛發(fā)褪去后那塊血rou模糊的新傷便明顯起來,鑷子尖端夾住一個雪白的棉球探進去,再拿出來就成了暗紅,老吳只看了一眼,便下了定論:鼠夾致傷,也就差不多一個小時前的事兒。 那時我還因濕了衣,滯留在穗兒家,我道了謝便在一旁默默清理廢料,等處理完一切,小朗醒了再睡去,天已經(jīng)微微亮。 我打著哈欠從手術室出來,便望見兄長坐得筆挺,在長椅上閉眸休憩,我躡手躡腳坐去他身邊,閉了閉一夜未闔而酸澀萬分的眼。 腦中仍是小朗腿上的舊傷,這恐怕只是冰山一角,以往它過的又是什么樣的生活呢,我不敢去想,所以盡管它被人傷害被人虐待,它依舊愿意相信我,對我袒露肚皮撒嬌。 驀地,一根彎起的手指輕輕刮走了我臉上的一行淚,原來是兄長不知何時醒來,正凝視著我,我急忙用袖子擦去淚。 又不是小孩子,怎么還哭鼻子了。 兄長伸手安撫性地揉了揉我的頭,手背上清清楚楚有幾道傷痕,是小朗留下的。 和我在一起,他總是受傷。 他看穿我的心思,將手往背后收了收,刻意轉移話題:小咪怎么樣了? 籠中小朗正安睡,我將老吳的話告訴兄長,他輕撫小朗的手一頓,產(chǎn)生了和我一樣的疑惑:鼠夾?好端端的,哪兒來的鼠夾? 起初我也是這樣想的,別說是老鼠了,蒼蠅都飛不進小區(qū)來,可轉念一想,萬一是小朗跑得遠了,遭遇什么意外也說不定。 他卻格外堅持:不,沒這么簡單,我想還是報警的好。 我立刻按下他的手,且不說有沒有這個必要,單說以兄長的身份適不適合報這個警,我總覺得一旦報警,這事兒就不是私事這么簡單,外界,媒體,會怎么報道?又有多少人等著抹黑他,說他是個虐貓狂。 我搖頭,再望向小朗時,它的頭正靠在兄長寬厚溫熱的掌心,它終于再沒力氣逃開他,只能乖乖任由他擺布了。 然而沒過幾天,我便發(fā)現(xiàn)兄長的擔憂是對的,因為我在消融的白雪下,干涸的血跡中,找尋到一顆等待被人發(fā)現(xiàn)的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