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上元
第十二章 上元
嗣聖元年二月七日,武則天廢中宗李顯,改立其弟豫王李旦為睿宗,改元文明,大赦天下。 次年,武太后幽旦于別殿,獨掌政事,改元光宅,九月六日,遷都洛陽,改東都為神都。 天下又姓了武,為提拔新人并彈壓舊臣,武太后號令天下有才之人自薦。 新都洛陽內(nèi),一時之間多的是布衣躍龍門的傳說,與昔日望族被抄滅滿門的悲劇。天行無常,人們便過得愈加放浪形骸,愈加相信靠著逢迎投機,就能換取當下的榮華富貴。 如今什么都能做成生意,物物都有價格官職、消息、尊嚴、人命。在這吞噬人心的神都洛陽城,刺客已經(jīng)不再是個稀罕職業(yè)。 九月十五日,神都洛陽地下、百鬼群妖所居的豐都市內(nèi),天光漸暗,豐都市的店家們也都點上了燈。劉五家的酒壚中,阿容和十三娘子面前已經(jīng)東倒西歪地擺了五六壇子酒。 阿容還沉浸在往事中。自從四月她和安府君那次尷尬會面之后,她就去了南市天香院,成日埋頭彈琵琶吃點心,能多低調(diào)就多低調(diào),直到九月接到了刺殺任務(wù),又在暗殺當夜遇見了李崔巍。 狐族擅易容,安府君尤其。在她去天香院之前,他就替她改換了容貌。 踏出豐都市的那一刻,她已明白,昔日的阿容已死,她在世上再沒有故人。無論是李崔巍,還是王將軍,要想復(fù)仇,就得離他們遠遠的,她要自己在地獄里走完這一程。 豫王李旦已經(jīng)登基,如今她要殺的,不是親王,是皇帝。 昨夜他沒有認出自己,這很好,以后她會更小心。偌大的皇都,要碰見一個人很難,要想不見一個人,卻容易得很。 四個月后的正月十五上元節(jié),阿容才曉得自己的算盤徹徹底底地打錯了。 她不想見他,他卻千方百計地要見她。 光宅元年九月,徐敬業(yè)于揚州與給事中唐之奇、長安主簿駱賓王,詹事司直杜求仁共謀起兵反武后,召集民眾十余萬,楚州三縣皆應(yīng)之。十一月十八日,部將斬敬業(yè)、敬猷、賓王之首以降,余黨之奇、思溫皆被捕。 光宅二年正月一日,以徐敬業(yè)之亂平,武太后與睿宗大赦天下,改元垂拱,大酺三日。 正月十五日,武太后于神都太初宮應(yīng)天門設(shè)宴,筵請百官及萬國來使。 席上在武太后下首不遠處,坐著開國皇帝唐高祖李淵之女、后被太后賜姓武的安定公主。她比武則天年紀還略大,卻靠著百般獻媚討好,包括請求武則天收自己為義女,得以在一眾被戮害無幾的李姓皇族中獨活至今。 此刻,她正在一邊心不在焉地觀賞宴舞,一邊專心與坐在正中龍榻上的太后談心。宴席已近結(jié)尾,宮人將殘炙撤去,換上了兩三冷碟蜜餞與瓜果。安定公主將手趕緊放在冷碟邊冰了冰,手心已被冷汗浸得透濕。 她喝了口酒定了定神,終于向龍榻上的人行禮,開口道:女兒有一禮,想獻于太后,作此次討逆大捷之賀。 武太后頷首,席下一眾樂人得令撤去,場上只余一片空寂。 少頃,幾聲空靈磬聲從遠處響起,接著有唱誦佛經(jīng)之聲,起初只有一個人聲,接著便是眾人和誦,如同汩汩江流匯入海洋。 在唱誦聲中,一眾扮作佛經(jīng)中天女模樣的舞姬抬著一朵碩大蓮花緩緩從臺下走近,隨著蓮花緩緩降下,舞姬們便在蓮花左右起舞,舞姿極類胡舞,灑脫恣肆,動靜間卻合著佛經(jīng)唱誦節(jié)拍,如同壁畫中神佛再生。 唱誦聲漸響,蓮花之中放出光芒,緩緩開啟,正中間坐著一人,身穿金線袈裟,面貌俊美,身姿偉岸,面貌和善慈悲,恍若佛陀再世。 他左手拿著念珠,右手拿著法杖作說法狀,此時舞樂齊停,只余他低沉有力的聲音回響在殿中:文殊師利白佛言,世尊,若以我神力,千劫測度,不能得知。 是。做武才人困居感業(yè)寺時、高宗病篤隨侍左右時,她曾千百遍地抄過這篇經(jīng)。如今她是武太后,皇帝也匍匐在她身側(cè),終于又聽見了,這一回是不是為丈夫祈福、不是為超度亡夫,只是為度她自己。 席下佛陀低眉,席上無人知曉之時,武太后一聲輕嘆。 此時眾天女齊齊撤去,說法到婆羅門女見如來,一眾紅衣舞姬從席間舞至殿中,領(lǐng)頭的卻是一身著深緋胡服的少年,面貌陰柔,身姿挺拔如竹,手持一柄未開刃的長劍,在蓮花一旁站定,悠揚梵唄忽然換做了黃鐘大呂,鼓聲隆隆,有金鐵之聲。 少年屏聲斂氣,將長劍收束在身前,揚眉揮劍向前突刺,又在力滿之時收劍回鋒,光華流轉(zhuǎn),眾人皆目不暇接。 蓮花中的人并未抬眼,只是繼續(xù)講經(jīng),聲音卻陡然提高,仿佛一聲呼喝: 我聞鐵圍之內(nèi),地獄在中,是事實不? 舞劍少年一邊揮劍旋轉(zhuǎn),劍風(fēng)帶起蓮花上的人衣袂翻飛,一邊朗聲回答: 實有地獄! 蓮花上的人又問:我今云何,得到獄所? 少年揮劍斬向僧人衣袖,繼續(xù)答道:若非威神,即須業(yè)力,非此二事,終不能到。 僧人揮袖閃避,接著他抬眼直視前方,威嚴如金剛:此水何緣,而乃涌沸,多諸罪人,及以惡獸? 僧人從蓮花上走下,用手中法杖與少年對峙,少年步伐輕盈,在他身側(cè)翻飛如蝶,他只是回手格擋,金鐵交擊的脆響也與佛經(jīng)相和,座中賓客只能看見兩個急速挪移的身影,無法分辨動作。 直至最后一擊,法杖將劍擊落地上,咣啷一聲,響徹殿宇。少年半跪在側(cè),僧人雙手合十,誦出最后一句:愿我盡未來劫,應(yīng)有罪苦眾生,廣設(shè)方便,使令解脫。 紗簾內(nèi),龍榻上的人拊掌稱贊,又詔令兩人上前領(lǐng)賞,詢問少年的年紀姓氏,又問僧人法號,言道少年俊俏伶俐,又武功絕佳,當做千牛衛(wèi)?,隨侍宮中。 安定公主上前回話,先叩首行了大禮,后才起身道:女兒今日之禮,有逾距之處,還請?zhí)竽钤谝黄⑿?,寬饒女兒今日之過。 接著她抬起頭,指了指那少年:這小兒乃是女兒的義女,并非男子,名喚李知容。今日忝列玉人之中,也是她一片忠心,想在今日恭賀太后。 武后與她心照不宣,當下明白了這是在往宮里塞人,卻點點頭道:這孩兒武藝絕佳,若是男兒,不日定是我朝名將,充做女官,卻是埋沒。朕不如今日開個先例?,詔賜李知容為右千牛備身,依舊隨侍宮中,賞罰功過皆與男兒同,汝可愿意? 坐下眾人皆嘩然,接著紛紛拊掌稱賀,贊嘆大唐氣度。安定公主與李知容也叩頭謝恩。此時武后的眼神卻落在那依舊站于一旁的僧人身上。 不遠處的賓客席中,一個身著深緋色官袍的官員卻在低頭飲酒,眼角瞟過席上剛剛被賞賜了武職一臉呆滯還要叩頭謝恩的李知容,嘴邊隱隱有笑意。他今日一頭白發(fā)挽起用玉冠束著,又端端正正穿著官服,坐在那里卻依然超逸絕塵,一幅方外之人模樣。 此時太初宮應(yīng)天門外也傳來歡呼,吉時已到,武太后攜皇帝與文武百官、外國使節(jié)一同登上應(yīng)天門城樓,觀看上元燈節(jié)盛景。今夜神都洛陽沒有宵禁,但每個坊皆有南衙十六衛(wèi)的兵士值夜巡邏。天津橋上人潮洶涌,當武太后與皇帝出現(xiàn)在城樓上時,又引起新一輪sao動,有幾個看熱鬧的甚至被人群擠下了天津橋。 煌煌花燈將神都照得如同白晝,此時管樂齊鳴,樓下萬眾齊齊向樓上叩拜,呼喊萬歲之聲響徹樓宇,頭頂一輪皓月當空。武則天袖手南望,依稀可見夜色中的龍門山與伊水。在她身側(cè),大唐的皇帝李旦侍立一旁,低頭看著樓下喧嚷人群。 武則天依然看向遠方,卻開口問皇帝:陛下可信,世間有長生之術(shù)? 皇帝恭敬地行了一禮,斟酌詞句,小心回道:若有仙術(shù)可使太后長生,兒愿信其有。 太后笑笑,指指遠處正在開鑿石窟的龍門山,開口向皇帝道:求長生不可得,然求不朽者,可長生。有言,太上立德, 其次立功,其次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 皇帝垂首再拜,贊頌太后賢明通達當千秋不朽,后頸已經(jīng)出了一層薄汗。 李旦身后稍遠處,李知容隨著舞姬們正向樓下撤去,離開之前,她深深看了一眼站在樓頭的皇帝,而在離她不遠處,李崔巍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這一幕,若有所思。 不久后大禮結(jié)束,武太后和皇帝先行離開應(yīng)天門,接著群臣百官也紛紛離開。今夜的神都要宴樂至天明,人人都想及時行樂,而應(yīng)天門的皇家宴會不過是個開始。 一個時辰后,洛水之上,天津橋邊,阿容換下了那身男子裝束,穿了個織金淺青襦裙又怕冷套了件玄色披風(fēng),跟在十三娘子后面找吃食逛花燈。安府君遠遠跟在后面,她不知怎的,近幾天看見安府君就心虛,故求著十三娘子專走小道,在一片燈海里彎彎繞繞,本來平直開闊的大道硬是給她繞出了山路十八彎。 然而再心虛也抵不住眼前美食美景的誘惑,瞧見前邊有個面食攤兒賣槐花冷淘?,配著生切牛rou和上好鹵汁,這做法她只在越州吃過,已經(jīng)許久未見,連忙坐下來點了兩大碗,又瞥見街對面崇化寺門前有賣梨華蜜?,又忙央求十三娘子去買一罐帶回去做糕點和梨花齏。 面來了,熱騰騰的湯面在冷風(fēng)中蒸出一股白汽,籠在她臉上,阿容幸福得鼻子都要皺起來,什么被封了武職的事兒就留著明天去想,當下就只有吃面一件天大的正經(jīng)事。 她正舉箸要夾面,耳邊不遠處傳來一聲阿容。她打了一個激靈抬起頭,看見面前街上離她幾步遠的地方,李崔巍正拽著一個美人的袖口。那美人穿著白衣戴著幕籬,身姿窈窕,被陌生男子拽住了正要惱,回頭看正對上李崔巍一雙脈脈含情目,轉(zhuǎn)怒為喜,羞怯地把衣袖抽回來。李崔巍卻目光暗淡下來,道了聲得罪,便甩袖離開,相當?shù)貨]有禮貌。 他還記得阿容。五年了,李崔巍還在找她。 她剛剛躲在面食攤里,前后都是食客,又有披風(fēng)遮著,她相信他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然而發(fā)現(xiàn)了又能怎樣,他們現(xiàn)在是僅在天香院有過一面之緣的陌生人。 她埋頭盯著桌上的面,卻一口也不想吃,眼淚無聲息地留下來,砸在湯里濺起水花。她覺得自己這樣甚是沒出息,可心里又仿佛揣著天大的委屈。 十三娘子帶著兩罐蜜回來,卻看見她坐在一碗面前悄無聲息哭成個淚人,慌忙問她方才出了什么事。阿容舉起袖子將淚揩掉,對著十三娘子笑了笑,還吹出個鼻涕泡:湯太咸了。 十三娘子坐在桌對面無可奈何地看著她,從袖籠里掏出個紙包:你要是不哭,這包桂花荔枝煎就是你的。 她立馬端正坐姿伸出雙手,恭恭敬敬接過紙包,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十三娘子刮她的鼻子:我看你不是狐貍,倒是個黃鼠狼。 而在她倆談笑時,不遠處冷淘攤兒邊,李崔巍正站在她倆看不到的地方,盯著阿容破涕為笑的側(cè)顏,良久才離開。 二更天后,阿容扛著喝了兩壇綠醅酒醉得不省人事的十三娘子,磕磕絆絆地走回了修善坊。路上十三娘子還吐了一回,險些吐在了坊外巡夜金吾衛(wèi)軍爺?shù)难プ由?,差點把阿容嚇破膽。 她提心吊膽地扛著肩上昏睡的十三娘子走進坊門,卻見坊巷深處長壽寺門口有個高個兒靠在墻邊,月亮照不到那黑魆魆的影子。她一顆心懸起來,空出手要摸腰上的佩刀。卻聽那黑影問道:玩兒得可盡興? 語氣兇巴巴,聲音卻熟悉,是安府君。 她于心有虧,不好意思道:還還行。 他走上前,將她肩上一身酒氣的大包袱接過來,皺了皺眉將十三娘子打橫抱起,一言不發(fā)地大步走在前頭。阿容低著頭跟在他身后,像做了錯事等著挨訓(xùn)的小孩。 進了安府宅中她們所住的小院,他將十三娘子放在榻上。房間里尚未點燈,卻有大片月光從窗外灑下,照得室內(nèi)通明透亮。 安府君回頭看著她,暗金雙瞳在月色下灼灼閃光,就像四月初三那夜看她時的眼神。她有些不自在,偏過頭去咳了一聲:夜深了,府君請回去休息吧。我明早去府君院中聽示。 他又走進她一步,抬起她的臉仔細端詳:阿容,你心中可曾有我。 離得太近,她才聞到他身上似有若無的酒氣。她鎮(zhèn)定道:府君,你醉了。 手上用力,想不失禮貌地把他的手扳開。 不料他自己松了手,接著轉(zhuǎn)身就走。合上門前,他站在門廊里,逆著月光回頭吩咐道:明日一早,去麗景門北衙軍署領(lǐng)物什。往后,你就住在安樂公主府中聽令,我若有事,會傳訊于你。 門哐啷合上,她才反應(yīng)過來,方才安府君問她那句話是什么意思。她對安府君有感激、有同類相惜,也有同袍情誼,可她喜歡他嗎? 她唯一對安府君有過綺思的一瞬間,是他告知她要去天香院那天,安府君的衣著氣度讓她想起另外一個人。 她躺在床上嘆了口氣,覺得要當面和安府君解釋清楚,不然影響她下個月發(fā)月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