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獵場

    （一）

    血，鮮紅的血。

    誰的血？她自己的血。

    她醒來時，躺在血泊中，渾身是撕裂的疼痛。她推開門跑出去，韓國夫人宅中空無一人。

    所有人，所有人都躲著她，在暗中瑟瑟發(fā)抖，窺視著她。她聽見有人說，賀蘭禍?zhǔn)乱呀?jīng)闖下，與其等著皇后降罪，不如先殺了公主，毀尸滅跡。

    她是一只獵物，受傷的獵物。

    她發(fā)了瘋地跑，想張嘴喊叫，可是喉嚨嘶啞，發(fā)不出聲音。

    她不會說話了。

    就在此時，宅門被一腳踹開，陽光如瀑布般灑下，有一個人跌跌撞撞跑進(jìn)來，一把抱起她，掀起滿地的灰塵。

    阿兄來遲了。

    太平公主尖叫著醒來，臉上全是淚痕，宮殿冰冷闊大，空無一人。

    她忽然失去了自控力，大喊著阿兄，赤腳跑出寢殿，迎著寒涼的晚風(fēng)，穿過無數(shù)道宮門，可哪里都找不到他，只有月光照在她臉上。

    她將阿兄弄丟了。

    他們曾在寒冷徹骨的長安度過無數(shù)不眠之夜，無數(shù)兄弟手足先后慘死，直到只剩他們二人相伴，從長安又到洛陽。他寵愛她，從小就將御賜的珍玩和吃食攢著留給她。

    先皇與皇后珍愛的幺子李旦，詩書騎射，無一不精，文雅知禮，謙恭忍讓。唯一一次發(fā)瘋，是她八歲時，被醉酒的賀蘭敏之jian污之后。他遲去了一步，但終究是遲了。賀蘭是武皇后的姻親，皇后心疼女兒，也顧惜僅剩一脈的賀蘭氏，那是她未來的倚仗。

    最終，賀蘭敏之只被判了重罪流徙。

    是李旦派刺客，在賀蘭敏之流放的路上劫了車。刺客從前是長安屠戶，善剖魚，千刀不死。聽說賀蘭敏之死狀慘烈，幾無全尸。他命刺客留下死者帶著玉扳指的右手帶回長安，親自提著那只血淋淋的手，扔在太極宮的大殿上。

    長安太極宮內(nèi)回蕩著太平公主的哭聲。她不是為死者而哭，而是為生者哭。

    他殘忍暴戾的一面終究為父皇與母親所窺知，大唐的皇位上不能坐著一個瘋子君王。在不妥協(xié)、不低頭的那一刻，他已經(jīng)成了棄子。

    她決定死諫。端著白玉壺，裝滿鴆酒，跪在她母親、大唐的皇后武氏面前，哀求她對李旦網(wǎng)開一面。

    那個面容與她酷似的女人只是溫柔地告訴她，能坐在這里的人，不僅心狠，還需自醒。你的阿兄狂妄自滿，過剛易折。

    于是她飲下了鴆酒。御醫(yī)來得太慢，毒藥蔓延得又太快。李旦趕來時，她已經(jīng)看不清他的臉。

    意識消失之前，她只聽見母后在與父皇商量，說著長生、昆侖之類虛無縹緲的詞句。

    唯有他始終握著她的手。

    我不會讓你死。

    她再睜眼時，已是數(shù)月后。后來才知，她身中劇毒時，恰巧云游四方的醫(yī)圣孫夫子在宮中，施針制住了她體內(nèi)的毒性散發(fā)，但仍舊昏迷不醒，藥石罔效。孫夫子即提及曾在昆侖山見過狐族，其世代相傳長生引，若能得之，可起死回生。

    于是皇子李旦自請隨軍西入昆侖，竟真尋得狐族居所。月余，大破之，得一九尾白狐，呈于長安太極宮。

    然白狐竟在殿上哀嚎一聲，口吐人言，詛咒李氏子孫代代為狐族所擾，終為狐族所滅，隨即化為飛灰。

    而她于此時醒轉(zhuǎn)，卻是因?qū)O夫子累月的湯藥與施針。

    那之后她再沒見過孫夫子。聽聞他自覺罪孽深重，已歸隱山野，再不復(fù)出。

    今夜，她像剛醒來那天一樣，赤腳跑出皇宮，推開一扇又一扇沉重朱門，所有往事都被她拋在身后。

    她穿著單薄衣袍，飛身上馬，奔跑在洛陽無人的街巷中，無人敢阻攔。她的臉即是去往任何地方的通行證。

    月光照著她，她胸中被勇氣充滿，平生第一次覺得心里歡暢。

    瑯琊王叛亂是她一手促成，被牽連害死的卻是駙馬薛紹。她想幫李旦扶牢他搖搖欲墜的皇位，可他卻沒有承情，害她孤立無援，再次被當(dāng)成獵物。

    不是不恨。只是人生太短，來不及被恨意充滿。她發(fā)覺在墜入地獄之前，她第一個想起的人，還是他。

    太微城到了。輝煌的五鳳樓巍然屹立，銅鑄的天樞直入云霄。這是她母親的天下、她母親的威儀。不是她的。

    皇嗣仍被幽閉在宮中。無由夜闖宮禁，是她擔(dān)不起的罪名。

    她驀然間醒轉(zhuǎn)過來，笑得難以自制，笑到跪伏在五鳳樓前，這塊數(shù)丈見方的地上，死過很多她熟識的人。

    忽然她肩膀被拍了一下，那人的手有力而溫暖。她回頭，卻看見一雙黃金瞳孔，冷漠瑰麗。

    想見他么，我?guī)闳ァ?/br>
    （二）

    九月十五日，女皇登基，大宴于新建成的萬象神宮。

    百官咸集，萬國來朝。然而無人知道，今夜的萬象神宮，是一座精心設(shè)計的獵場。

    圍獵之人，亦是被他人捕獵之人。

    大宴將開之前，麗景門內(nèi)，鸞儀衛(wèi)署中一片整肅。

    皇帝下密詔，今夜將設(shè)局，讓昔日的皇帝、今朝被降為皇嗣的李旦，當(dāng)著文武百官的面，親口承認(rèn)曾用牽機(jī)毒殺人、私自募兵、意圖謀反。

    武則天已經(jīng)不再需要李旦，這顆無用的棋已經(jīng)捏在手里太久。況且李旦并不像看上去那樣乖順，反倒是一條毒蛇。

    鸞儀衛(wèi)要做的，即是在李旦供認(rèn)罪行之時起，迅速查獲牽機(jī)毒案的余黨。

    推事院一直未能插手牽機(jī)毒案，懷恨在心，今夜勢必不會讓鸞儀衛(wèi)太過出風(fēng)頭，只怕還會橫生枝節(jié)。

    況且，今夜設(shè)局的主角，卻是一個立場不定的人物女皇最為寵愛的入幕之賓、新近被封為鄂國公的薛懷義。

    大宴將開，李崔巍安置好各人任務(wù)之后，策馬與李知容走在人群最后。遠(yuǎn)處巍峨明堂上燈火一層層燃起，將天空照得亮如白晝。明堂北面不遠(yuǎn)，是新近建成、高達(dá)天際的天堂，內(nèi)有通天夾苧漆金大佛像，一雙佛眼凜然漠視著腳下微茫如螻蟻的眾生。

    這一天終究來了。你怕么。   李崔巍問她。

    她知道他問的是什么。不自然地笑了笑，手卻是冰冷。他伸手到背后握住她的手，身旁百官談笑著走過，無人注意到他們。

    大仇得報，我本該歡喜。這一天我等了很久。但真等到，卻發(fā)現(xiàn)一絲歡喜也無。

    他的手干燥溫暖，遠(yuǎn)處人聲喧囂，花燈璀璨。

    我借著權(quán)柄的刀殺了他，也弄臟了我自己，這局棋中，從頭到尾，沒有贏家。

    明堂已近，他仍不愿放手。

    此事了結(jié)后，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一起。

    她偏過頭看他，李崔巍低眉吻她指尖，長睫上掛著露珠。他今夜白袍白馬，冶艷如雪，一會兒打殺起來，卻少不得沾染血污。

    白錦袍臟了，不可惜么。

    他立馬在天津橋邊，回頭朝她粲然一笑，恍惚間，她像又看見十六歲時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郎。

    人行世間，何處不染塵泥。我卻偏要穿這白袍，在世上走一遭！

    （三）

    鄂國公，你信這世上有妖么。

    明堂最高處，武則天站在樓臺盡頭，腳下是萬里江山，眼前是天堂百尺佛像。她身側(cè)不遠(yuǎn)處坐著一位僧人，穿金絲袈裟，容貌殊勝，手里卻拿一份五牲盤，用香料沾著生牛羊rou，吃得滿手油腥。

    臣信，也不信。   他吃完又吮干凈手指，又用金絲袈裟揩了揩手，一派市井無賴做派，之后起身，接過宮人遞來的白麻布衫與優(yōu)伶面具，大咧咧地朝女皇行禮，抬頭時眼波流轉(zhuǎn)，貌如琉璃。

    妖僧，薛懷義。

    從前他是市井無賴，靠著攀附安定公主入宮，如今是鄂國公，督建萬象神宮與天堂，主持勘訂頒行天下，是女皇身邊最得力之人。

    吉時已到，臣去了。

    他甩袖準(zhǔn)備離開，卻被女皇叫住。

    鄂國公，你今夜指認(rèn)了皇嗣，即是背叛了安定公主。當(dāng)初若無她引薦，就沒有你今日的富貴。可曾后悔？

    僧人站定。他想起那年他在南市吹笛時，那一輛停在他身邊的華貴車駕。

    安定公主一眼看中他，不顧街市中眾人側(cè)目議論，將他接入府中。

    巫山巫峽長，垂柳復(fù)垂楊。同心且同折，故人懷故鄉(xiāng)。

    他清楚記得，那天他吹時，已有兩天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她說，跟著她，從此不會再挨餓。

    薛懷義將手中的面具戴上，聲音平靜無波。

    臣所效忠者，唯有一人，絕無二心。

    他走出大殿，煌煌花燈已將巍峨明堂照徹，盛裝宮人如云般穿過，正在匆匆準(zhǔn)備今夜大典所用的器具與食材。他行至樓閣轉(zhuǎn)角無人處，一個身著緋袍的官員匆匆經(jīng)過，兩人相撞之后，那官員連聲告罪即轉(zhuǎn)身離開，手中卻多了個不起眼的錦囊。

    走遠(yuǎn)之后，緋袍官員才打開錦囊查看，里面是一枚棕褐色藥丸。他不動聲色地回到自己的席上，嘴角才泛起笑意。

    半個時辰前，鄂國公薛懷義奉命在大宴前巡查萬象神宮，行至存放大宴時所用金鳳時，他卻屏退左右，只身進(jìn)了金器庫。金翅鳥的黃金鳥喙中盛放著要在今夜獻(xiàn)給皇帝的仙丹，是新近得寵的御醫(yī)沈南璆親制。

    薛懷義離開金器庫的同時，萬象神宮高處另一處殿內(nèi)美人云集，都裝扮成佛經(jīng)中天女模樣，是今夜大宴上獻(xiàn)舞的云韶府舞伎。其中有一人尤為出色，是今夜領(lǐng)舞的云韶府行首，此刻她卻神色凝重，像是有心事。?

    她曾經(jīng)的名字是裴懷玉，是罪臣裴伷先遺孤。為查尋當(dāng)年害死裴伷先的牽機(jī)毒案真相，在洛陽隱姓埋名數(shù)年。薛懷義找到了她，承諾將她引薦進(jìn)云韶府，協(xié)助薛懷義在大宴時指認(rèn)皇嗣，代價是在錄供詞時，要將鸞儀衛(wèi)眾郎將也指認(rèn)為牽機(jī)毒案的同犯。

    然而，薛懷義不知道的是，裴懷玉當(dāng)年之所以能在重重追殺中逃出長安，是因?yàn)榕醽葡缺欢舅赖漠?dāng)晚，身在裴宅的鸞儀衛(wèi)中郎將崔玄逸救了她，將她帶回了洛陽。

    身藏秘密的不僅是她，還有崔玄逸。她住在天香院樓下的小院內(nèi)數(shù)年，與他一墻之隔，兩人每日擦肩而過，卻都裝作未曾相識。

    刺客不應(yīng)當(dāng)對紅塵有牽掛。起心動念的那一瞬間，就是他與她的死期。

    鐘鼓聲響徹皇城，吉時到，大宴開啟。

    （四）

    薛懷義今夜將扮作優(yōu)伶，在大宴上講中的典故火宅。

    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

    這是牽機(jī)毒案中，每個服毒死去之人身邊的紙箋上所寫的佛謁，也是今夜指認(rèn)皇嗣的關(guān)鍵。

    薛懷義在明堂之上念出這句佛謁時，李旦的臉色霎時蒼白如紙，端著酒杯的手顫抖不已，杯中葡萄酒潑灑在地上，暗紅如血。

    四下寂靜，女皇頷首。真兇不言自明，次日天亮?xí)r，皇嗣的罪名將被昭告天下。

    李知容在席上，看著李旦抖如篩糠的狼狽樣子，覺得有些凄涼。

    接著是云韶府獻(xiàn)舞，由女皇親自譜曲的?。   成百的美人列隊(duì)涌入大殿，通身飾以黃金鈴鐺，戴金臂釧，扮成飛天伎樂模樣，舞動時節(jié)奏清脆悅耳，猶如百鳥朝鳳。

    隊(duì)伍四散開來，中間抬著一只數(shù)人高的黃金鳳凰，振翅欲飛。鳳凰之上站著一美人，在金鳳上作胡旋舞。

    鼓樂大作，金飾敲擊，有兵戈之聲。節(jié)奏為之一變，竟加入了當(dāng)年太宗所譜的旋律。

    旋律越來越快，美人舞步如風(fēng)。最后一聲檀板落下時，鳳凰金喙突然張開，露出里面早已備好的長生仙丹。同時，美人從高處一躍而下，抄起手邊矮桌上有銳利金角的獸首瑪瑙杯，朝殿堂最高處、女皇所在的位置沖去。

    今夜群狼環(huán)伺的獵場上，有一只獵物發(fā)了瘋。她掙開既定的命運(yùn)，如同在大局已定的棋盤上突然擲下一枚被遺落的棋子，攪亂了整個計劃。

    這刺客出其不意，禁衛(wèi)們尚來不及反應(yīng)。下一瞬席中卻沖出一人，攔在舞伎面前，用手中的長頸金杯牢牢格擋住對方手中的銳器。瑪瑙杯底端堅(jiān)硬、器身卻脆弱不堪，咔嚓一聲碎裂，殿中清晰可聞。

    美人卻在此時收回銳器，轉(zhuǎn)身一個飛踢，將鳳喙中的仙丹踢到地上，眾人嘩然。禁衛(wèi)們此時已趕到，制住了刺客舞伎與格擋舞伎之人鸞儀衛(wèi)中郎將崔玄逸。

    混亂中，金鳳之下傳來一聲慘叫。女皇腳邊的御貓不知何時跑到了席上，抽搐數(shù)下之后立即僵死，嘴邊是半顆方才掉落的仙丹。

    這是一個連環(huán)局。

    仙丹內(nèi)是沾了引貓香草的牽機(jī)毒，是薛懷義從安府君手中所得，在大宴前在金器庫調(diào)換了真仙丹。而裴懷玉的任務(wù)是在獻(xiàn)舞之后踢落仙丹，當(dāng)眾揭發(fā)御醫(yī)沈南璆制毒之事，再供出同犯鸞儀衛(wèi)。

    本該天衣無縫，若裴懷玉不突然行兇、崔玄逸不沖出阻攔的話。

    平日里懶散落拓的崔玄逸，是鸞儀衛(wèi)中存在感最低的角色，做事從不出格，奉旨查辦案犯后往往附贈撫恤善后白事一條龍服務(wù)，坊間外號崔菩薩。

    然而今夜他也發(fā)了瘋。在裴懷玉自殺般地沖向帝座時，他腦海中一片血紅，什么也來不及想，抄起手邊金杯就躍出了坐席。

    金杯與瑪瑙杯相抵時，他低聲問她：為何是你。

    裴懷玉沒有回答他的疑問，而是在重重禁衛(wèi)圍困中，大聲稟明有冤情要申。

    女皇抬手。禁軍略為散開，裴懷玉行大禮之后，稟明此前恰撞見弘文館編修崔玄逸偷換了金鳳中的牽機(jī)毒丹藥，又受其威脅，不得已出此玉石俱焚之策，只為引出案犯，告明冤情。

    四座皆驚。

    角落中的薛懷義眼神晦暗。裴懷玉這番話，卻不是此前與他說好的供詞。

    她只將崔玄逸拉下了水，卻只字未提裴伷先的冤案。

    女皇赦免了她，又下詔從重審理崔玄逸。席上站起一人，自請審理此案，緋衣素手，眼睛狹長，是掌管推事院的新貴、酷吏來俊臣。

    方才與薛懷義接頭的官員即是他。

    李崔巍皺眉，與不遠(yuǎn)處的秋官侍郎交換眼神。對方隨即站起，請女皇下令司刑寺協(xié)理此案。

    女皇詔令崔玄逸被暫押入推事院，又命司刑寺丞徐有功協(xié)理案情。

    徐有功雖官僅六品，卻剛正不阿，屢次因駁回推事院推鞫結(jié)果而被罷官下獄，是有名的直臣，手下從不錯罰錯判，人稱徐無杖。

    李知容略微放下心來，朝李崔巍點(diǎn)點(diǎn)頭。而此時高踞殿上、驚魂未定的還有皇嗣李旦。

    此刻他蒼白的臉上終于有了血色。他的母親要?dú)⑺?，薛懷義要?dú)⑺?，鸞儀衛(wèi)也要?dú)⑺?，卻被一個舞伎攪了局。他命不該絕。

    他一日不死，就會一日牢牢握緊權(quán)柄，等那個乾坤傾覆的時機(jī)到來時，他要一個一個地，朝席上所有人清算罪孽。

    首先就輪到她那個他幾次三番都沒能除掉的女人、李崔巍的軟肋與鸞儀衛(wèi)的核心人物，李知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