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征西(h)
第三十八章 征西(h)
(一) 是年二月,皇帝武曌于神都紫微城洛城殿策問貢士,各地英才云集神都洛陽,考生逾萬人,連考數日,殿試之制自此始。 同年十一月,昔日領兵與吐蕃戰(zhàn)于青海大非川,兵敗被俘、失蹤數年的的唐將王孝杰被吐蕃贊普釋放,免死歸唐,因往昔克敵有功,又在敵營中剛正不屈,武曌特赦其罪,官升右鷹揚衛(wèi)將軍。 王孝杰重歸洛京之時,神都街巷為之一空。人人都想一睹這位軍功卓著、屢克吐蕃,深入敵營數年不死,如今又風光歸京的名將。 李知容聽說消息時,徑直從衛(wèi)署中跑出去,登上五鳳樓,在重重看熱鬧的北衙禁軍中擠出一條通路,終于在城頭望見定鼎門大街上那一個熟悉身影。 名師大將莫自牢,千軍萬馬避白袍。 李知容此時無比希望她阿娘還活著。她隱約覺得,這是她阿娘一直希冀能看到的畫面。 上陽宮中,皇帝下詔,命她與王將軍一同覲見。 大殿上,武曌笑得爽朗,賜予他錦緞無數,黃金萬兩,神都宅邸一處,并仆役千人。 王將軍不受。 皇帝笑問他,你所求是何物,只要朕力所能及,就賞賜于你。 他開口,求皇帝允許自己來日能帶兵,再回一趟昆侖山。 聽見這句話時,她等在垂簾后。 待朝會結束后,她飛奔出去,追上走遠的王將軍,行禮抬頭時,千言萬語卻堵在心中,一時無話。 陽光穿過樓閣宮殿,灑在游廊上。空氣中飄蕩著千年的舊塵灰。 阿容? 他竟認出了易容的她。 王將軍?你怎知道我是阿容? 他銀白盔甲反射著陽光,耀眼得讓人難以直視。如同重回天臺山下的茅屋,他伸出手拍拍她的頭,語氣欣慰: 不是你,還能是何人。長高了。 無盡的委屈霎時涌上心頭。她在大內的游廊里捂臉蹲下,不爭氣地哭出聲。 王將軍,阿耶他過世了。 身高八尺的王孝杰此刻慌得像只笨拙狗熊,半跪下來,手忙腳亂地找絹布給她擦眼淚: 別,別哭了,阿容。我都知道。 她抬頭,豆大的淚珠還掛在臉上: 王將軍,告訴我,你與我阿娘,究竟有何過往? 王將軍的手頓了一下,抬眼看她,神色復雜: 是圣人告訴你的么? 她搖頭:是皇嗣說的。 他將她扶起來,語氣認真: 阿容,我此番請命重回昆侖山,亦是為此事。 若你也想知道當年長生引一事的真相,就隨我一道出京。 (二) 次年元月,則天引見存撫使所舉之人,不問賢與不肖,悉加錄用,時人譏為;補闕連車載,拾遺平斗量,欋推侍御史,碗脫校書郎。 然則天政由已出,明察善斷,挾刑賞之柄駕御天下,凡不稱職者,尋即罷黜,或加刑戮,由此,當時英賢,競為之用。 同年九月,改元長壽。十月,西州刺史唐休璟請復取龜茲、于闐、疏勒、碎葉安西四鎮(zhèn),因王孝杰熟知吐蕃事務,帝任其為武威道總管,與武衛(wèi)大將軍阿史那忠節(jié)西征,再討吐蕃。 李知容聽聞新詔令時,洛陽的秋風乍涼,吹落滿城黃葉。 家家戶戶預備著用秋糧釀酒,橙黃橘綠,菊籬香滿,人人都說,明年一定是個好年。 安西四鎮(zhèn)是大唐與武周的西北鎖鑰,一旦丟失,吐蕃就可直接兵臨涼州城,自滇南與漠北直驅長安。 垂拱二年,唐軍敗于吐蕃,安西四鎮(zhèn)失陷,那之后西域諸藩鎮(zhèn)與小國爭相攻伐,禍亂不休。 昆侖山是此番出征的必經之地。她若是答應了與王將軍一同出征,或許是解開當年長生引謎局的唯一機會。 只是牽機毒案尚未完全了結,讓李崔巍一人在京中留守,她總覺得心中忐忑。 不知不覺中,她走到城北大福先寺前,此觀是神都最宏偉的廟宇之一,是昔日武則天為其母楊氏祈福所建,曾占盡一坊之地。牽機毒案中第一個死者即是死于此地。 她信步走進寺內,上了幾炷香。殿內三面墻上畫著佛經故事,佛陀說法的須彌山四周圍繞著重重地獄景象,以金線凹凸勾勒,高達二十余尺,畫中人物似乎要躍出墻壁,令觀者望而生畏。 她心事重重,上香之后,轉身無意間撞到一位老者。連聲道歉之后她抬頭,卻驚覺此人頗為眼熟,似乎在何處見過。 尉遲先生? 那日與李崔巍一同離開安僧達宅時,她曾回頭看了一眼,恰好望見他伸出拐杖,攔住了要有所動作的安府君。 容姑娘,請隨吾走一趟。有事相告。 老者帶著她一路穿花拂柳,穿過重重寺院大殿,到達一處偏殿內,踏入殿門時,她驚了一驚。 那壁上所畫與正殿相同,只是原本應當畫著佛陀的須彌座上,畫著一只狐首人身的妖物。 (三) 李知容從大福先寺出來,回到城北宅中時,李崔巍也剛進門,才沐浴完畢,披散著一頭銀發(fā),仙氣飄飄地坐在院中剝豇豆。 見她面如土色地回來,他似乎并不驚訝,只是拍了拍身旁的矮凳,招呼她坐下。 她站在院中,滿地落葉金黃,風吹過時,有紅塵煙火香氣。 越是幸福寧靜,越像幻境。 像他與她這樣的亡命徒,人生本就是激流險灘,暗礁密布。這不知從何處偷來的安穩(wěn)日子,終究是到頭了。 你早就知道。 她終于艱難開口。李崔巍的手停了停,抬頭看她,眼神平靜。 尉遲乙僧去找你了。 這句話,不是疑問,只是確認。 她點點頭。方才在大福先寺中,她已知曉了一切。狐族的血腥往事、長生引的來龍去脈、她阿娘慘死的緣由,以及王將軍五年后將死在幽州硤石谷、李崔巍兩年后死于洛陽某處地宮的預言。 她從前不知道人族之外有狐族,而狐族之外,更有上下宇宙、天地浩瀚。人窮盡一生所探索的乾坤奧秘,或許只是滄海一粟。 天地不仁。 你也見到了么,那幅。 她像失去所有力氣一般,沒有點頭,沒有搖頭,只是呆呆看著他。 李崔巍像是已知曉了一切,一言不發(fā),只是起身抱住她。豆類的清香彌漫周際,她聞到卻覺得恍如隔世。 方才在尉遲乙僧的幻境中,她所見的不是虛妄之象,而是過去與未來數年中,她所切實經歷過之事。樁樁件件,細致入微。最后一個場景出現時,她看見李崔巍渾身鮮血淋漓,被困在一處地宮內,在她面前合眼斷氣。她大叫一聲捂上眼,幻境隨即消失。 那景象太過真實,比回憶更讓她戰(zhàn)栗。 要如何、如何才能讓他不死。 雖然知道是幻境,但是萬一,萬一它成了真。哪怕有一絲一毫的可能,她也無法承受。 人真是可笑可嘆。明知終有一死,真正要死時,又不能直面。 尉遲墨綠色的眼睛在暗處閃光。 這個問題,李太史問過我,你的阿娘,當年也問過我。 李太史,他已知曉了? 尉遲頷首,眼中有悲憫之色。他沒有說出口的是,李崔巍所見到的,是她用匕首刺向心口,死在他面前的景象。 死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唯有關心之人不同,所見亦不同。 她看著他,目光堅定:他答應你的條件,我也能答應。 容姑娘,汝此生最不能放棄的是何物。 她低頭思索,片刻后抬頭: 天下至道。朝聞道,夕死可矣。 尉遲瞇起眼看著她,輕嘆一口氣: 汝與李崔巍所答,一模一樣。 半個時辰后,城北李宅中,李知容環(huán)抱李崔巍,輕聲告訴他自己的答案。 尉遲說,若要救你不死,我需在你離世當日,尋得長生引。早一天,晚一天,都不能算數。 這句話本身就自相矛盾,如同一句玩笑。 李崔巍輕撫她背脊,語氣平靜。 他也是這般告訴我。 她擦干眼淚看著他:你如何想。 他不假思索:我不能讓你涉險。你留在神都,其余事情,我來想辦法。 說罷他更緊地攬住她,額角抵著她肩頭,有幾分耍賴的意思:湯羹要涼了,先吃飯。 她笑:好,先吃飯。 她自告奮勇去灶上拿湯,遷延了一會才出來,問即說,是往湯里加了些八角與胡椒。 他的豆子已剝好,與粥同煮,暖香撲鼻。出房門時,卻見她不知從何處撈出來一壇酒,破開泥封,已倒好了兩杯等著他。 他端起一杯,抬眼看她: 你不會在酒里下了藥罷。 她怒:我是那種人么! 吃罷飯,他突然覺得渾身燥熱,頗像是當初服食五石散后的癥狀。李知容見她面色有異,上前試他的額頭,卻被一把推開: 這湯,湯里有五石散。趁藥性未發(fā),你快回屋去。 李知容嘆氣,更近地貼上來。她的氣息芬芳馥郁,如同蝕骨之毒。 怎能對狐貍沒有防備之心呢。五石散是我下的,湯里下了一劑,酒里下了一劑。足夠你睡到明日正午。 她坐到他身上,親他的眉眼、鼻梁、嘴唇,解開他的衣扣,衣料早已被汗?jié)瘛?/br> 真能忍啊,李太史。她感嘆,用手細細撫過他胸膛,一路往下摸去,卻在快要摸到那處時被抓住手腕。 阿容。他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欲望??墒怯钐?,有更大的悲傷。 她不再看他,自顧自低頭吻下去。李崔巍忍不住發(fā)出低吟,伸手握住她脖頸。 身下已濕透,她一點點地坐下去,扭腰款擺。他的陽根今天比往日還要硬挺,戳得她差點剛進去就xiele身。她深深呼吸,扶著他肩膀上下動作。 起初,他只是放任她動作,漸漸握住她的腰,身下使力,深深撞擊她。 清脆聲響在院里回蕩。他對她的敏感點極為熟悉,在那幾點上用力戳刺,激得她一哆嗦,先xiele身。 他咬緊牙關,等待那讓人頭皮發(fā)麻的水浪沖流過去,又繼續(xù)頂弄。 五石散除了催人情欲,還會使人手腳虛麻。趁他無法反抗,她將平時羞于吐露的甜言蜜語都一一說給他聽。 懷遠,你慢一點呀。 懷遠,阿容從小就喜歡你,嗯你身上哪一處我都喜歡。 啊懷遠,待我回來,我們夜夜都在一起,好不好? 你輕一點呀受,受不住了 極快活時,他咬著她耳垂,自言自語般終于開口: 我會活著,等你回來。 她心中一震。原來在他毫不在意地喝下酒時,即決定不違逆她的意愿,放她去尋那一線不存在的希望。 好。等我。 中了五石散的李崔巍比平時還要難對付,讓她險些交代在床上。這場風月快結束時,她也累得身體酸軟,費盡力氣才爬起來梳洗沐浴。 天光乍亮時,她已穿好戎裝,在他榻前放了一張紙箋,告知他自己隨王將軍即日出征,不需送別。 玄武門外營號吹起,她騎馬列隊,遙遙朝王將軍示意。 大軍浩浩蕩蕩自城北向南,穿過尤在睡夢中的洛陽城,定鼎門大街上,晨光初霽。 轉眼,洛城定鼎門已在身后。前方千里之外,即是安西。 與此同時,城中地下豐都市內,安府君亦是一身戎裝,背后的波斯老者拄著拐杖,目送他出門。豐都市主街上,浩浩蕩蕩的駝隊安靜等待著,望不見盡頭。 你終究是不信我能重振狐族,才會將長生引的事告與李崔巍。安府君站在院門前,朝身后的人拋下一句話。 老者想要拍拍他的肩,卻收回了手。 尉遲先生,你于我有知遇之恩。我曾以為,你知我信我。既然不信,為何當年要將豐都市的權柄交于我手上。 身后人的表情難得有一絲悔意。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你是狐族的項羽,終有一天,會替狐族滅暴秦、復血仇。 老者長嘆一聲,身后黃葉搖落。 可我忘記了,狐族術法再強大,終究也是人。項羽會犯的錯,你也會犯。可惜,我不如沛公。 安府君沒有回頭,抬腳出門上馬,駝隊開始緩緩移動,天光漸亮。 然而尉遲的最后一句話依然縈繞在他心中,久未消散。 府君,汝此生最不能放棄的,究竟是何物。 他心中對于此問,竟不知如何作答。 (四) 安西四鎮(zhèn),自貞觀初以來,即是唐西北的咽喉鎖鑰。 貞觀十四年八月,唐滅高昌,九月設安西都護府于西州交河城,東撫突厥,南抗吐蕃,貫通東西,為沿途商旅與僧人提供庇護。 調露元年,唐安撫大使裴行儉在平定西突厥反叛后,以碎葉水旁的碎葉鎮(zhèn)城代焉耆。于碎葉、龜茲、于闐、疏勒四鎮(zhèn)修筑城池,建置軍鎮(zhèn),由安西都護府兼領,都護府設于龜茲撥換城。 垂拱三年,唐軍敗于吐蕃,四鎮(zhèn)被占。三年前,吐蕃攻克焉耆,鎮(zhèn)守碎葉城的安西副都護唐休璟便收集殘軍,堅守更靠近東境的西州,改任西州都督,直至今日。 快馬急行軍自洛陽往西到長安,西出陽關、玉門關,過隴右道,至安西都護府治所時,已是十月末。 大軍抵達時,西州堅壁清野。武周的軍旗在西州城頭矗立,不遠處的焉耆城上,卻燃著吐蕃駐軍的烽火。 軍隊沒有進入西州城,只駐扎在城北大營內,埋鍋造飯,遙懾焉耆。 立馬西州,南望昆侖。 然而她亦是大唐與武周的中郎將,當務之急是收復安西四鎮(zhèn)。邊地一日不寧,她就一日無法西入昆侖山。 夜幕四垂之時,西州都督唐休璟親自出城勞軍,帶了數車的牛羊rou、糧草與衣物,西北十月,說落雪就落雪,不是常駐關內的兒郎們能抗住的天氣。 然而分發(fā)糧草輜重時,李知容才發(fā)現,糧草多是攙了稗谷的劣糧,衣服中盡是破絮,牛羊rou也盡是風干的存糧,不知放了有多久,堅硬如鐵。 她將情況如實上報,王將軍當即將各部將與唐都督召集至大帳中,詢問西州守城實情。 唐休璟起初吞吞吐吐,阿史那忠節(jié)與王孝杰卻步步緊逼,追問月月派發(fā)至西州的糧草去向。因與吐蕃連年征戰(zhàn),朝廷意在收復,運往關外的輜重一直有增無減,十月又是稻麥收獲時節(jié),背靠涼州腹地,西州為何如此窘迫。 對方這才屏退左右,待帳中只剩下幾個將軍與郎將時,唐休璟才將頭上的軍盔摘下,叩首告罪,說出實情。 原來,早在月初吐蕃攻占焉耆、唐休璟率部退守西州時起,通往腹地涼州的商路上就盜匪四起,專門截運糧草。涼州民風粗獷,悍不畏死,盜匪屢剿屢生,官糧運送屢屢受阻,城中存糧又不多,如今已是強弩之末,城中百姓,多有餓死。 言及此時,六十余歲的唐休璟掩不住凄愴之色,竟背過身去匆匆抹淚,座中一時寂靜。 聽聞商路被截,李知容忽想起牽機毒案中丟失的商路圖一事,那圖上曾標著昆陵都護府,卻是裴府舊藏。 她曾看過幾回那件證物,現在回想起來,圖上所標西州城附近的幾處廢棄城址,倒很有可能是盜匪們的藏身之地。 她起身行禮,自請帶幾個部下,去沙磧中查探盜匪。 軍機不待人。援軍的糧草也只夠月余,拖得越久,吐蕃勝算就越大。 唐休璟大喜,當即表示愿派一眾精銳跟隨李中郎一同去,然而王將軍卻思慮良久,未曾點頭。 正僵持時,帳外忽有傳信,言說有一沙陀商人,自請參見諸將領,說有要事相商。 問及姓名,帳外信使響亮答道: 此人自名朱邪輔國。 (五) 來者竟真的是安府君。 她不知他為何要在此時扮作商人來西州,更不知他究竟是敵是友。 難道,他也是為長生引而來? 思及此,她突然打起精神,警惕觀察帳外動靜。 軍帳被掀開,一個衣著極盡奢華的男子信步走進來,蘇合香的奢靡味道一時間飄滿屋帳。 他抬手朝外招了招,仆役即抬進幾十個檀木大箱,箱蓋打開,內里除上好的風干rou脯之外,另有羊毛衣料與取暖用的焦炭不知其數。 在下是沙陀行商,常年往返碎葉城與隴右做生意。如今碎葉城破,虧得唐都督庇佑,在下得以保全家財,今日特來報恩。 李知容此時已偷溜出帳,吩咐將士們仔細檢查,若無問題,馬上先行分發(fā)給老弱百姓與城中守備。 這位郎將,是擔心某是jian細,特在糧草中藏毒么。 安府君暗金色的瞳孔瞟向帳外。李知容暗中咬牙,一來就看見她,果然來者不善。 她回頭行禮,假笑著回答: 在下只是例行搜查,并無不敬之意。 兩人正要斗嘴,先前一直無話的王將軍卻開口: 朱邪輔國,汝可是瓜州朱邪部族長、墨離軍討擊使朱邪金山之子? 李知容震驚回頭,身邊朱邪輔國也先是一怔,繼而低頭一笑: 已許久無人這樣稱呼我了。 帳中諸將領像是都知道朱邪金山的名字,氣氛一時熟絡起來,甚至招呼朱邪輔國進賬吃酒,說著當初他阿耶年輕時跟著武衛(wèi)將軍薛仁貴討伐鐵勒時,是何等勇武,將軍三箭定天山,戰(zhàn)士長歌入漢關,又是何等的功勛卓著,說得大家撫今追昔,又是一番感嘆。 朱邪輔國卻無甚感動,只是埋頭吃酒。李知容只知他是沙陀人,卻從不知他的這段過往,好奇之下,也聽得入神,被安府君瞪了好幾眼,才想起要問他所來究竟為何事。 她端著酒三兩步蹭過去,橫眉豎眼地問他: 安府君,戰(zhàn)事正吃緊,汝為何此時來西州? 對方抬了抬眉毛,將碗里的濁酒一口飲完,朝桌對面亮了亮碗底,才偏過頭對她道: 做生意么,戰(zhàn)事愈是吃緊,生意愈是好做。 見此刻問不出什么有用的話,她轉身便走,卻被一把拉住,差點摔個趔趄。她正要抽刀,卻聽見他低聲耳語道: 想要長生引的話,就跟我走。 繼而他轉身站起,朝唐都督莊重行禮之后,裝作酒氣上頭的樣子,大膽毛遂自薦: 在下來西州路上,大半貨物都被盜匪搶走,幸而家臣多是行伍出身,才撿回一條命。在下今日來,是為自請出城,剿滅盜匪。若幸能得允,還望都督能派一郎將,與在下同行。 都督得了軍需,已大為感動,此時更是連聲稱善,答應為他派一熟悉隴右地形的部將。 安府君卻醉眼斜睨李知容,將她一把拉起來: 不勞都督費心挑選,依我看,這位郎將就不錯。 王將軍在對面看著她: 李中郎,你愿與朱邪公子一同去么。 她本就要去,然而被朱邪這么一攪和,不禁覺得其中有詐。然而這一步走出了,就不能再退。 屬下愿意。 (六) 李知容帶著安府君及數個向導出城,走了百余里后,才隱約覺得自己不是去捉賊,而是掉進了賊窩。 自從走出西州城,她就發(fā)覺一直有人在暗中跟著他們,不前不后,步步緊隨,卻始終不與他們正面交鋒。 臨行時,王將軍特意囑咐過她,西州戰(zhàn)事吃緊,她只能先帶兵孤軍探敵,萬不可貪功冒進。因此他們一路只是循著商路朝東行進,養(yǎng)精蓄銳,等待時機。 她記憶中的商路圖此刻在眼前漸漸清晰,河道湖泊、山川峽谷、沙磧荒城。十月是旱季,原本豐沛的雪山河道干涸后又被沙丘掩埋,此時要認路,比春夏時更難。 你當真認路? 原本在一旁看熱鬧的安府君逐漸發(fā)現她確是胸有成竹,一路向東,不禁詫然。 我告訴了你,你會告訴我長生引的下落么。 安府君突然情緒低落起來。 你果然已知道了??墒抢畲尬「嬖V你的?你這么想要長生引,是為了他? 李知容沒有回答,再抬頭時,眼角竟有淚光。 府君,你能否告訴我,長生引究竟是何物。 安府君竟一時無話。兩人騎馬默默走在鹽堿遍布的沙磧上,良久,安府君才開口: 若他真死了,你會怎樣。 大漠孤煙,一輪血紅落日掛在天盡頭。 他若真死了,這九州闊大,也再無我能容身之處。 能安身立命之處,唯所愛之人身邊而已。 安府君沒有再說話,只是揚鞭策馬,奮力超那輪血紅落日奔去。李知容咬牙也追上去,他卻快如離弦之箭,眨眼就沒了蹤影。 糧草輜重還跟在身后,她勒馬不愿再追,安府君卻在遠方停下,被耀眼陽光包裹著,如同遠古神祗。 他孤零零地矗立在天地間,不知在想什么。 待她趕上時,安府君拉過她,將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長生引,就是九尾狐的心頭血。 我曾與你說過。九尾狐后裔,成年之時,即與至親生離之時。傷悲之極,當下化形。化形時,剖其心頭血飲之,可長生不死。 可惜你是個啞狐。豫王已試過一次,你身上,沒有長生引。 那血一樣的太陽瞬間落下山頭,天地俱黑。 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安府君有些不忍,竟然勸起她來: 他若真時日無多,你又何必在此蹉跎。不如回洛陽去。人生如朝露,有時須盡歡。 她木木然望向遠方,許久才開口,聲音干澀: 府君,方才你說的長生引,世上真有此物么。 對方猶豫了一瞬,才淡淡回復道: 真有此物。當年我被逐出瓜州城,就是因為它。 身后傳來向導的驚喜呼聲,他們抬頭,望見遠處有一大片星星點點的光影,在虛空中如同海市蜃樓。細看時,是燈火人家。 西州以東數百里,正是安西都護所轄的另一處重鎮(zhèn)瓜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