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1)
老宅(1)
梁一溯清楚記得自己十七歲那年,去程家做家庭教師的那天。 介紹這份暑假工的熟人章阿姨同梁一溯的mama梁沛霖講,這是份很輕松又入賬多的好活。程家發(fā)跡之后老早就在安城定居了,這次難得回老宅長住是因為還留在當?shù)氐某碳依咸眢w愈發(fā)不好了,一家子回來探望陪伴,程家太太又說房子在半山上,適合避暑納涼,要呆上兩個月。 你家溯溯,是最適合的,成績好,有耐心,上次在那家教得也很好。所以沒找別人直接來問你。 mama說是要先問梁一溯肯不肯。梁一溯自然不會說不好,不做這份工也會是其他,況且這筆錢給得很可觀,這樣一來下學期的學費就有著落了。梁沛霖半夜躺在床上思來想后,又去確認教的孩子多大,家里平時幾口人在,言下之意是怕不安全。 只教一個小姑娘,十歲不到,你放心好了,程家這么多人。 你不要再猶豫,多的是人想吃這塊肥rou。 章阿姨手里抓著一小把瓜子,牙齒上下一磕,涂著玫色口紅的嘴唇一碰,薄薄兩片瓜子皮掉下來。 人都這么說了,再遲疑就是不識相了。梁沛霖點頭,后拎去一箱牛奶一箱甜rou松算是還禮。 七月的天已經(jīng)很有些熱了,才八點剛過,明晃晃的日頭已落在屋檐上頭,幾根電線孤零零蕩在空中,鳥雀都不見。 梁一溯換下洗得領口那里都有些薄的短袖,從柜子里找出棉布連身裙子,裙子胸口那里有點污漬,不知道什么時候粘上的,用肥皂搓不掉。她至今還有點懊悔。 在抽屜里翻了半天,連底層的一分錢硬幣都翻出來了,梁一溯才找到那個蔓越莓暗紅小珍珠胸針,夾住了,遮掉這小小的痕跡,然后站在立鏡前,一伙兒站在前,一伙兒靠近些。 鏡子里的她時大時小,時高時矮,模糊后再清晰,映出一個略有些單薄的少女。 衣服還算看得過眼,臉干干凈凈的,不過有點蒼白,梁一溯捂捂臉,學著里的斯嘉麗掐住一點微紅來算是腮紅。她的手伸向馬尾那里,兩根細指輕巧地轉(zhuǎn)動兩圈,將發(fā)圈摘下來,頭微側(cè)一邊,再將手指插進發(fā)絲間滑下將它們散開。 這黑而濃的頭發(fā)如瀑一般,襯得她眉目更深,于是她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披頭發(fā)要比扎馬尾好看一些。 梁一溯想盡量得體些,在程家人面前不顯得寒酸。當然像其他少女一樣,她也想別人認可自己的美麗。 可換鞋子時,她才發(fā)現(xiàn)最要命的是,因為涼鞋是新的,內(nèi)里的牛皮還有些發(fā)硬,尤其是腳后跟頂在腳踝那里的一處,加之尺碼偏差,硌得簡直如受刑一般,多走了路肯定是要磨傷的。 mama已經(jīng)在樓下催,梁一溯一咬牙,還是穿了這雙,她沒有太多拿得出場面又和這條裙子配的鞋子。她最后在鏡子前轉(zhuǎn)一圈審視自己,抓起包,扶著欄桿下樓,喊:來了來了。 梁一溯跟著章阿姨上山去。一路上,阿姨同她講,這份工作是早上八點到晚上六點,如果雇主有要求可能要晚留一些。也不會太晚,你放心好了。章阿姨看她神色補充道,梁一溯就沒多言。她接著說,一周是做六天休息一天,還有些諸如不讓隨意帶出門這樣的細節(jié)。梁一溯聽著,答應下來,默默記住,心下了然,其實就是幫著帶小孩。 人要靈巧點,看眼色做事。 謝謝阿姨,我知道了。梁一溯趕忙從包里掏出一瓶水給她。天熱,加之說了話確實有些渴,章阿姨也不推辭,接過來,對這個小姑娘的好感又多了幾分。 在外面,不管熟人生人,多叫人尊稱,多說好話,總是沒錯的。梁一溯乖巧卻不木訥。她很討人喜歡,這都是有原因的。況且她mama就是人善且會做人的。自繼父去世后,她們母女兩人的生活托了鄉(xiāng)鄰之間的照佛,免去了諸多不必要的麻煩。 這片山上是開發(fā)了有些年頭的富人區(qū),獨棟的別墅隔著一段距離,種植著參天的樹木,多是一些山下不常見的,鐵樹、棕櫚、榕樹,還有很多梁一溯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它們或長得高而密,或盤根錯節(jié),一株挨著一株,互相掩映,葉子寬大,黑乎乎交纏在一起的藤蔓似是蜘蛛在結網(wǎng),請君入甕。一路向上,澆了瀝青的坡道上半是光,半是葉的影子,角落泥土那里有被踩裂的蝸牛尸體,幾滴臟了的血,碎裂的殼,大道上更是有小蟾蜍被車壓死又曬干成了一坨。躲著光走的梁一溯看見了,腳慌忙避開。這清涼中透著潮濕,十分空寂落寞。隨風搖晃的樹葉,恍若樹木幻化成精,舞動長袖。 遠遠眺望,那小小的碧色湖面飄著一只白色的木船,無人在劃,它就獨自轉(zhuǎn)著圈。 這里真是過于寂靜了,與山腳的熱鬧隔離開來。離了嘈雜,梁一溯還不太習慣這種,而且腳踝處隱隱作痛,令她覺得難熬。 好在程家的老宅沒走多遠就到了,那房子落在半山腰,獨門獨棟,遠著看很氣派,進了就發(fā)現(xiàn)裝修早就過時。那是九十年代最流行時髦的風格,墻壁貼小塊的瓷磚,如搭俄羅斯方塊,長年雨水,使得有些地方積著水漬,沿著空調(diào)外機落下的一線水漬是墨色的,像花了妝的女子在默默流淚。外側(cè)墻上覆蓋著磨得光潔的礫石摻著蘋果綠的玻璃碎片,在陽光下閃著光。房子是三層樓,嵌著淡藍色的窗戶,陽臺寬敞,但此刻也緊閉著。房屋外側(cè)繞一圈黑色鐵柵欄,銹跡斑斑。 她們抄小路繞道房子后面,越往深處走越顯出荒蕪。 屋后的花園種滿了綠植,因無人打理,頗有荒草叢生之感,掩沒了道路。苔蘚布滿,結成綠衣。不同于一路上看到的其他幾座別墅,翻新了或者新建,院子里打掃得干干凈凈,鵝卵石鋪著的小道邊擺著松柏盆栽及紅艷艷的雞冠花、山茶花。 不過程家老宅這花園里有一棵高聳的綠葉銀杏分外惹眼,它生機勃勃,生長得極其粗壯茂盛,遮擋住小半個花園,叢叢的小葉片晃動著,如精靈降落枝頭。梁一溯抬頭,風一吹,竟讓人感覺波光粼粼,發(fā)出聲響,她看了很喜歡。 她們站在后院外的臺階上,章阿姨按門鈴,有一個婦人走過來打開小柵欄門,領著她們兩個進去,婦人同章阿姨一同抱怨天熱,她胖最怕熱,聽那對話,婦人姓劉。梁一溯叫完劉阿姨后,一聲不吭地跟著,看那婦人的打扮,確實不瘦,上身豐腴,圍著白色圍裙,圍裙最上一道邊正好卡在一層甜甜圈*那里。上下齊圓,像一個八寶葫蘆,梁一溯不帶惡意地想。這應該是做飯的阿姨,不知道程太太長什么模樣。 章阿姨讓她站在后排矮房的后門口等著,她先進去說話,叫她再進來。梁一溯應聲下來,靠墻站著,細細看這花園。果然除了一棵銀杏,其他地方都顯得頗為破敗,外面寫著幾回誤作杏花看,被夢里、香魂喚省一句的陶土花盆裂開來,盆里的土灑了一地還沒掃,花都隨之塌陷。無人打理,這草長得肆無顧忌,仿佛荒原。可木樁籬笆乃至布局、裝飾都看得出昔日有人精心設計料理過。那給紫藤、夕顏爬藤開花而扎起的灰色石架子上還刻著圖案,是祥云和野鶴。 梁一溯能想象它往日的美麗,好好的一個院子竟變成這樣,她不禁惋惜。不過確實,程老太太上了年紀身體不好,無心打理這些。 程家的這座宅子,從看到那眼起,就令她感到這里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遲暮和衰頹感,似一個美人被困于宮帷太久,油盡燈枯,燭火微微,早晚要衰竭于此。 夏日蟲多,況且這里還未修整,野草雜生,不一會兒梁一溯腿上就被毒蚊子咬了幾個包。她實在忍受不住,小心翼翼地邁步進這小屋里面,這小矮房是廚房。掃了幾眼沒什么特別的,只是煤灶換了新的。她的目光稍稍再往前探,這小矮屋和前面的房子構成了一方天井。 天井那里已經(jīng)打掃干凈,有扶手上搭著薄毯的藤椅、小凳,和幾盆吊蘭。她從未見過如此碩大且茂盛的吊蘭,伸張出長長的葉子,綠意如泉涌噴薄,立在紅木花架上,似要與另一盆相勾連。 梁一溯知道不應該沒經(jīng)人同意這樣胡亂走,可是總隱隱感覺前面有什么吸引著她,她懷著好奇和忐忑的心情走過天井,立在后門那里,往里看。 這是一條鋪著深色花崗巖的走廊,穿過餐廳、樓梯,直到客廳那里,連接客廳的是一扇窄木門,開著,門框上垂著一個紫色的陶瓷風鈴,在風中叮叮咚咚作響。 客廳那里應該半開了一扇窗,一道斜著的陽光落在中央,落著影子,那是裝在磨砂瓶里的兩枝玫瑰和一縷尤加利葉的影子,微微顫動。視線向上,有人坐在一把烏木椅子上。 雖然只露出半側(cè)背影,梁一溯還是看出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背影。他背脊筆直,靠著的椅上雕刻著栩栩如生的黑色盤龍,像是直接騰在他白色的襯衫上一般。那人的袖口上挽在小臂,可以看到落在桌子上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他用這手指輕輕拎起書頁一角翻動,再用指腹按住。 雖然沒看見正臉,但她直覺上這應該是個好看的人。他表露出的氛圍是悠然的,但身體狀態(tài)是端正的,毫無松懈,這點和她見過的很多沒有坐姿、吊兒郎當?shù)娜瞬煌?。見對方?jīng)]有察覺,她繼續(xù)把落在那人身上的目光上移。他清瘦卻肩膀開闊,是少年剛長成男人的姿態(tài),襯衫后領整理得極為仔細,與邊線嚴絲合縫。 他不會是程先生,年齡對不上。梁一溯想,那他是誰。 程硯早就感受到了背后的目光,實際上,從劉阿姨去開門,他就知道現(xiàn)在樓下除了自己還有另外一個女孩在。因為她小鹿一樣的躲藏,他覺出一絲被人窺視的樂趣來。程硯翻書的速度都慢了下來,手扶起額,嘴角含笑,暗想她多久會走。 梁一溯卻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她抓著門框,卻不走進去。 人是畫中人。 恍惚間,她感覺自己先是身處橋的一端,遠處有一場春雨落在天青色中,細密微涼,隔江之物都在煙雨中隱去,只能瞧見那雨在蝴蝶瓦上砸出花來。不知何時,雨已落在了她的睫毛上,她睜著眼抬頭去看。是天替她落了淚,暈開來,視線愈發(fā)不清,風吹散霧氣,留下一地被洗滌過的澄澈。 心間顫動,如被雨淋濕一身,竟會這樣涼。 她為什么要出現(xiàn)在這里,為什么要未執(zhí)傘闖入其中?真是毫無道理。 溯溯,你在這里啊,省得我下樓了,你上來。章阿姨在二樓探出燙著卷發(fā)的腦袋朝她喊。 梁一溯繃緊的肩一松,雨停風止。她攥住衣角。這一喊,他肯定知道自己站在這很久但不發(fā)出聲音了,多猥瑣啊。 好。她小聲地答應,不敢去看那人的反應,扶著木制旋轉(zhuǎn)樓梯向上走。 程硯忍住沒有笑。等了一伙兒,他側(cè)轉(zhuǎn)過去,透過窄門看到一個少女在上樓,單薄纖弱,雙腿修長,令他想起生長于水邊的蒲草。 只是她那頭烏發(fā)卻過分美艷華麗,襯得她裸露出的肌膚雪白潔凈,使她更像浮世繪中對鏡梳理貝殼發(fā)髻的貴族女子。 第一眼,她只看到他的背影,他也是。 于是程硯不免猜想她會有一雙怎么樣的眼睛,那眼睛是否會在與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余暉里飛舞的夜光蟲。* 她的腳步明顯不穩(wěn),程硯感到疑惑。這時她在拐彎平臺那里停下里,扶著墻壁,小腿后抬,手伸向鞋子那里,向下脫掉一些。 梁一溯發(fā)出因為rou與鞋分離而感到疼痛后的嘶嘶聲。 程硯一驚。他看到了她腳踝那里被磨得血rou模糊。 *甜甜圈,比喻。以前再苗條的女士穿旗袍坐下,小腹上都會有一圈rou,當時的紳士會稱之為甜甜圈。 *引自川端康成作品 新年好。 當新故事看就好。 隔壁也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