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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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旭東從老葛的店出來往醫(yī)院跑,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人聲。 十五層腫瘤科依舊很安靜,頭頂?shù)碾娮訒r鐘偶爾閃跳一下,肅穆的像生命的倒計時。 走廊的燈亮著,盡頭的窗戶半開著,偶爾有一陣風(fēng)吹過,穿透甬道。 312病房的燈火泯滅。周旭東站在門外面,透過玻璃小窗口看過去,俞青揚已經(jīng)睡著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病床前。 房間里開了空調(diào),驅(qū)散炎熱。俞青揚戴了一頂毛線小帽睡得正熟。 窗外的月光悠悠,落在她臉上,是慘白的顏色,沒有生命的血色。 自從生病以來俞青揚就瘦了很多,臉上沒什么rou,骨頭嶙峋,瘦得可怕。 空調(diào)溫度開的低,周旭東將她伸在被子外的手放進去,捏了捏被角,疲憊地半躺在椅子上。 他太累了,每天公司醫(yī)院兩頭跑。最初是想辭了工作,但醫(yī)院這邊要錢,他沒辦法,只能請了一個護工。護工梁阿姨守白天,他下了班來守晚上,他下班晚,很多次到醫(yī)院時梁阿姨都已經(jīng)走了。 周旭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迷迷糊糊一直到后半夜,被身邊的聲音驚醒,他猛地睜開眼,黑暗中俞青揚正努力地直起身子夠桌上的水杯。 他立馬站起來,倒了開水兌溫喂她,話里有不易察覺的嚴厲:你怎么不叫我? 俞青揚躺在床上,看見他疲憊的面容,眼睛里都是擔(dān)心。她咬了咬唇,有點委屈,我叫了,但你睡得太熟了。 周旭東頷首,看向她的眼中有歉意,沉默半晌道:對不起。 兩人靜靜地呆著,周旭東坐了一會兒,見她還睜著眼盯著天花板。 他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你快睡吧,明早還要去做化療呢,乖。 兩人之間有一瞬間的靜默,下一秒周旭東看見她的眼角滑下一滴淚。 俞青揚側(cè)過身,在黑暗中努力地想要看清他的眉眼,但卻一次又一次地被淚水模糊掉。 這個男人她看了快十年,眼角眉梢早已被刻印在了心上,但她仍舊覺得不夠。 愛一個人,就是你怎么看他都覺得不夠。 周旭東輕輕地蹲下身子伏在床邊,用指腹抹掉她眼角懸而欲滴的淚,不哭了,乖,我陪著你呢。 他的手上有細汗,濕熱的溫暖,略粗的繭子,摩擦眼角時有細微的疼痛。 四周靜默,兩人在黑暗中四目相對,俞青揚還未開口又是一滴淚先流下來。 她哽咽著,一句話說的斷斷續(xù)續(xù),最后直接啞聲:周旭東,我怕...你陪著我....以后,我就會舍不得... 舍不得你。 舍不得離開。 她眼中有細細的光亮,孱弱似雨夜里的燭光,搖搖欲墜。 這段時間來,她夜夜做噩夢,夢里是周旭東對著她冰涼的尸體哭,醒來時冷汗?jié)竦舭雮€枕頭。 她太怕了,她怕他對她好,卻也怕他對她不好。 她怕他死命的抓住自己的手不松開,卻也怕有朝一日他真的放開自己。 生命的最后,所有的一分一秒都是心靈的煎熬。 舍不得就不走了。周旭東笑起來,眼角有細細的皺紋,一厘一毫都是歲月的堆積,是這些天他的左奔又跑,是擔(dān)心和害怕。 早點睡吧,你明早還要化療。周旭東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腦袋,側(cè)頭時半張臉被窗外的月光照得發(fā)亮。 下一秒瞥見她頭上厚厚的毛線帽,笑道:你怎么又戴這個毛線帽,這么熱的天,待會兒給悟出痱子來。 俞青揚吸了吸鼻子,將頭埋進被子里,只露出一雙眼睛盯著他:這是你送我的第一個禮物,我想隨時隨地都戴著。 隨時隨地戴著,這樣到死的那一刻她才不會忘記。 說完俞青揚忽然看見他光禿禿的頭,噗嗤一聲笑出來。 她問:你又去老葛那里剪頭發(fā)了? 周旭東嗯了一聲,右手摸了摸腦袋,嫌熱,剃光了舒服。 俞青揚心里難過又心疼。 自從她開始化療以來,頭發(fā)大把大把的掉,很多時候她躺在床上盯著那些不知道什么時候掉下來的頭發(fā)發(fā)呆,眼淚也控制不住似地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直到有一次偶然被周旭東看見,當晚他就去剃光了頭發(fā)。 他雖然沒有說,但俞青揚心里都明白。 她曾經(jīng)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只覺得人活一生就應(yīng)該轟轟烈烈,轟轟烈烈的愛,轟轟烈的恨,轟轟烈烈的參與和離開。 那時年少輕狂,總覺得愛是要被看的見的,應(yīng)該是飛蛾撲火奮不顧身的,應(yīng)該是熾熱而轟轟烈烈的。所以她看不清前途后路,也聽不見人言細語,一意孤行到底,直到撞了南墻才知道自己太過天真。 如果說俞青揚這輩子有什么最幸運的是,那便是在那個雨夜里遇見了周旭東。 那個秋冬的暴雨夜,她被那個男人趕出來,一個人在路邊躲雨,在絕望的盡頭,周旭東撐著傘走到她面前。 在愛情和生命的窮途末路之時,他伸出的手,是她后半生的希冀。 也是遇見他后,俞青揚才明白,愛的最初或許是張揚,但長久的愛卻是篆刻到骨子里的沉默和內(nèi)斂。 早上俞青揚醒的很早,天剛蒙蒙亮,遠處還是一片灰。 她側(cè)頭便看見周旭東偏著的腦袋,輕微的呼吸聲,肩頭微微起伏。 她看了他好久,一筆一畫的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雕刻他的眉眼,好像多畫一次就能記得更深一些。 后來一直到晨光熹微,天際是淡淡的薄紅,萬物都明亮了,周旭東才從床邊支起身子來。 他伸了個懶腰,身體里的骨頭都是快要破碎的聲音。 他抬眼,對上俞青揚的視線,見她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問:你醒了? 早醒了。俞青揚將手從被子里伸出來去尋他的,一把握住,爾后笑道:看你老半天了。 十指緊扣,他寬厚的掌心,是溫潤的濕熱,有莫名的心安。 指腹輕輕地在她的手背上摩擦,周旭東吻了吻她的額頭,餓了嗎,我去買點清淡的東西回來。他抬手看了看手表,還有一會兒時間,可以吃點東西,吃完休息一會兒應(yīng)該就要化療了。 俞青揚點了點頭。 想吃什么?走之前他問。 你買的都行。 周旭東嘴角微彎,摸了摸她的頭。 路邊有條小巷,在醫(yī)院和學(xué)校之間。 巷子里堆滿了各種早餐鋪子,也有大清早就推著三輪車守在路邊的小商販。 有穿著校服的學(xué)生三三兩兩地擠在一家小店門前,有說有笑地邊吃邊聊。 周旭東選了一家抄手鋪子,因為化療前不能吃太油膩的食物,他給俞青揚點了清湯的抄手,自己則隨便點了一碗面條。 店外有兩三個方桌子,都坐滿了人,他挑了一個人少的走過去,桌前有一個學(xué)生正低著頭吃面。 你好,請問這里有人坐嗎? 店里有蒸騰的熱氣,在頭頂回旋,飄飄蕩蕩地隨著風(fēng)揚出來,小店被籠罩在一層蒙蒙的霧氣之中。 岑冬一抬頭就看見男人站在自己的面前,依舊是一身襯衣棉褲,領(lǐng)口處有微微的褶皺,是睡覺時被壓出的痕跡。 隔著飄渺的熱氣,她依舊能看清他下巴的胡子,微微地冒出了一個頭來。 這個男人,不管是什么方面,都是這么的一如既往。 岑冬笑了笑,回應(yīng)道:沒有。 得到答案,周旭東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 桌子方正,空間不大,他人高馬大一個人占去了快一半,那雙長腿無處安放,只得大剌剌地從兩邊伸出來。 岑冬只覺得桌下有粗麻面料掃過自己的腳腕處,微微的瘙癢。 她抬起頭來看他,男人并未察覺,目光落在一旁的大煮鍋上,似在發(fā)呆。 鍋內(nèi)濕熱的蒸汽撲面而來,每一個毛孔都舒展開。 旁邊有嬉笑打鬧的學(xué)生們,馬路上是奔流不息的汽車,尾氣呼嘯。路邊偶爾路過一兩個騎著自行車的男生,遇見早飯攤上的熟人,吹個口哨打聲招呼。 一切都是新鮮而朝氣的模樣。 唯獨周旭東盯著這一切發(fā)呆。 面條很快就被端上來,熱氣騰騰的紅油面,上面鋪了一層綠油油的蔥花。 周旭東從竹筒里拿出一雙筷子在桌上輕輕一磕,悶頭大口吃起來。 岑冬向來胃口小,吃東西細嚼慢咽,沒多一會兒就收了筷子,定定地看著面前的人。 男人埋頭吃得認真,一口又一口,也不怕燙嘴,額頭晶瑩的汗水順著往下掉,打濕他漆黑的眉眼。 眼角浸了汗,他伸手摸一把,呼哧呼哧幾下,碗就見了底。 盛夏的早晨,陽光是暈人眼的,他身上的汗水像是沒有停過一般,不一會兒就打濕了胸前一片,藍色印記被加深。 岑冬盯著那一片濕透的前胸看,單薄的襯衣布料下,有隱隱的肌rou線條。 周旭東將碗筷放下,正準備起身去隔壁桌拿衛(wèi)生紙,一抬眼卻發(fā)現(xiàn)面前伸過來一只手。 白津津的,似嫩藕,有著少女的柔軟和光澤感。 他愣了一下,接過來說了一聲謝謝。 岑冬笑了笑:不客氣。 老板拿著打包好的清湯抄手朝他走過來,周旭東起身付了錢,正要走卻發(fā)現(xiàn)面前的少女一臉笑意地盯著自己。 他以為是有什么事,剛想開口,卻聽見面前的那人說:好久不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抱歉,今天有事,更晚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