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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的末尾,呼吸間全是刺骨的霜雪。 平安夜。 班上的同學在互換禮物,人緣好的桌上蘋果數(shù)都數(shù)不清。譬如周思衍。 他瞧了瞧身邊終于來上課卻每天都昏昏沉沉睡覺走神的陳放,挪了個蘋果到他桌上。 阿放,等等一起去吃飯? 我回家。 陳放把根本沒翻開的練習冊塞進包里,提包起身要走。 周思衍趕緊扯住他:那明天?明天出去過圣誕?好不容易遇上星期天。 陳放再一次拒絕他,連考慮都沒有。 步子才朝門口邁開一步,喧鬧的班級突然安靜下來,同學們不約而同地看向前門。 門口走進來了一個外班的學生,俗話叫闖班,但是沒人敢置喙。 因為那個人是吳音,染頭發(fā)混社會的小太妹吳音。 大家都知道,她來是為了誰。 她手里捧著一個禮盒包裝的蘋果,微微昂著頭,接受眾人的目光,越過人群走到最后一排。 她很享受這樣的注目,因為這讓她覺得自己是世界的焦點,閃閃發(fā)光的存在。 陳放,她靠近目標,拿著蘋果的手伸出去,平安夜快樂。 陳放冷眼看她走進來,越來越煩躁。 他沒有去接那顆蘋果,身子越過吳音,無視她往外走。 但是吳音硬要把蘋果塞給他,掌心才碰到他的胳膊,被他側(cè)身躲開。 蘋果也隨之落在地上,氣氛頓時變得很尷尬。 吳音一個人的尷尬。 不知道有誰笑出了聲,還有人發(fā)出了一聲輕嗤,連對女生很有風度的周思衍也像看跳梁小丑一樣看著她。 說了多少回了,不要總是自討沒趣。他淡淡地說道,你沒看出來阿放很煩你?何必惹人嫌呢? 對于一個女生來說,這是很傷人的諷刺了。 吳音面色一變,嘴唇顫動。 她似乎又聽見了那些嘲笑,窸窸窣窣的,像巨大的蛛網(wǎng)一般罩住她。 越掙扎,越難受。 她卻不肯死心。 她咬著牙,瞪了他們一眼,撿起那顆摔爛的蘋果,從后門沖出去。 陳放! 她在走廊的角落追上他,誓要問個明白。 你為什么這么討厭我? 聽見她這句話,陳放難得停下腳步。 為什么他會這么討厭吳音?因為她是那個女人生的嗎? 僅是想到這個原因,他就對吳音厭煩得不得了。即使她沒有做什么,他依然無法控制自己身為人的情緒波動、無法控制心里涌上來的厭惡。 他討厭吳音,因為他爸和她媽的茍且。 沒有邏輯沒有理智,連帶著那個女人的一切他都討厭。 你爸和我媽的事情,又不是我害的,為什么要牽連我? 吳音目光閃了一下,強裝鎮(zhèn)定地開口。 因為你本身,就很讓人討厭。 對面的男生眉眼冷淡,一句話讓她愣在原地。 陳放厭惡的目光還來不及收回,轉(zhuǎn)過身,抬眼卻看見穿著湛藍校服的女生站在拐角。 他的眼神立馬纏上她的眉眼,讓他夢里都萬分難過的眉眼。 她什么時候站在那的?又聽了多少? 他原本鎮(zhèn)定的心開始慌亂。 陳放往前挪了一小步,僅是一小步,馬上又停下來了,不敢靠近。 他看見徐晤毫無貪戀地收回目光,留給他一個比冬雪還要冰冷的背影。 看吧,陳放,你傷害我的,有人也會這樣傷害你。難受嗎? 你看不上我,她也看不上你。 吳音面色蒼白地嘲笑他。 陳放怎么還不明白,他們才是一類人,住在同一個地獄,經(jīng)受著同樣的折磨。 他憑什么想要闖進天堂。 父母恩愛,家庭溫暖,那是他們這些小孩,永遠不配擁有的。 陳放沒有回頭,吳音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也看不見吳音憤憤的、羨慕的、酸澀的淚光。 他的視線里只有徐晤的背影,跟著她走下樓、走出校門、走過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最后,她在巷子口停下來的時候,他竟然覺得有些感激。 感激她愿意停下來。 高大的少年此時卻身體僵硬,不知所措地站在青磚墻邊,她看過來的時候,他下意識后退了一小步。 跟著我干嘛呢?徐晤這樣問他。 雖然她也不知道,今天為什么又走了這條小路。明知道他就跟在身后,還把他引進巷子。 那一天,聽周思衍說他發(fā)燒了?怪不得那一晚那么冷,他卻渾身guntang。 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他身體好了嗎? 徐晤盡量讓自己冷眼看他,冷漠對他。 陳放無言以答,目光黏膩在她的眉眼間。 他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看見她了。 別跟著我。 陳放看著徐晤的時候,徐晤也在觀察他。 他似乎瘦了一點,臉上的輪廓也更加明顯,雖然氣色不太好,但總算沒有生病的跡象。 她收回眼,轉(zhuǎn)身。 等等。陳放突然叫住她。 她身子一頓。 你的項鏈,還在我這兒。 徐晤憋了一口氣,朝他伸出手,攤開掌心。 但是我沒有帶在身上。 她抿了抿唇,露出些不高興的神色。 什么時候,他也會有這樣的小心思了。 明天,明天我在家等你。陳放語速很快,又帶了些不易察覺的顫抖,像是怕她會拒絕,最后一次,明天我把項鏈還給你,然后再也不煩你了。 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后已經(jīng)細若蚊蠅。 徐晤沉默了很久,久到他的心也開始惴惴不安。 好。 他聽見她說,一時沒緩過神,不可置信地抬頭。 明天下午,我去找你。徐晤垂下眼,現(xiàn)在,你別跟著我了。 ** 第二天的氣溫不知道是不是被節(jié)日的氛圍感染了,比前一天要暖和許多。夜幕還沒降臨,商鋪里的霓虹燈串已經(jīng)掛起來,凌亂地纏繞在碧綠的圣誕樹上。 徐晤穿過熱鬧的街市,走進和高墻外截然不同的破落小巷。 托陳放的福,她已經(jīng)對這條路很熟悉了。 那徐盛林呢?是不是也對去陳放家輕車熟路? 她不由自主地想。 生銹的鐵門被敲了兩下,但是沒有人來開門,徐晤蹙眉,又敲了兩下。 她等了一會,才聽見屋里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然后咔嚓一聲,鎖芯落下。 站在屋里的人臉上透著不正常的緋紅,眼睛也像蒙著一層水霧,呆呆地看著她。 徐晤還沒說話,陳放竟然朝她露出一個無比明朗的笑容。沒有陰郁、沒有羞澀,像太陽一樣閃閃發(fā)光的、純粹的笑容。 你來了。他聲音雀躍。 他突然伸手牽她,在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把她牽進屋里。 徐晤進門之后,才明白陳放反常的原因。 他喝酒了。 看起來他的酒量似乎很不好,客廳里的啤酒罐東倒西歪散落一地,徐晤怔怔地看向他,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要喝酒。 她對這種東西沒有什么好感,也不能理解它為什么總得成年人的青睞。 陳放眨眨眼,在徐晤發(fā)懵的時候,突然彎下身子從后抱住她,腦袋枕在她的頭頂。 好想你。 剛才還雀躍的男聲此時悶悶的,流露出主人的委屈,像只被遺棄的小狗,可憐兮兮的。 徐晤握著拳,身體一顫。 眼睛撞進了砂礫,澀澀的,有些酸。 你喝醉了。她垂下眼,看地上的淺色地磚。 沒有。 帶著酒意的呼吸從頸側(cè)溜進鼻腔,明明是她最討厭的味道,現(xiàn)在卻無法推開他。 沒有喝醉,沒有騙你,我好想你。 要不是他迷蒙的眼睛,徐晤真的以為他在演戲。 沉悶的少年什么時候?qū)W會了裝可憐,她差點丟失防守,差點對他轉(zhuǎn)身。 可是,可是,他們哪有未來,從頭到尾都不過是一場鬧劇而已。 她不敢對他言明的真相促使她逃跑,她厭惡至極的女人和他有著最親近的關(guān)系。 她想要世界崩塌,也害怕陳放崩潰。 都怪不知何時涌起的情潮,她欲斬惡龍,卻陷進小龍的巢xue。 可是這只小龍,好溫柔。 她抽身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