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迷途不識歸家路，看戲不期遇命案（1）

    西崽拿了好幾張淺黃色的局票過來，顧微庭單手捂住作疼的腦袋，看了一眼。局票離眼睛不過三四寸，因身子不舒服，耳朵嗡嗡作響，眼睛也打著一層煙霧一樣的朦朧，看了好一會兒才辨清上方的字，原來是叫妓女的所用的局票。

    他吃力地?fù)u了一下頭，摸出一塊銀元放在西崽手上當(dāng)小帳，說：來份肴rou面和蟹黃湯包。順便跑個腿，去藥局里捎些舒緩腸胃的藥來。錢稍后給你算。

    第一次得到一塊銀元的小帳，西崽抖抖索索地把手上的錢塞進口袋，脖頸還左扭右扭，確認(rèn)房里有沒有別的西崽看到了心方放下。

    拿了好大一筆的小帳，西崽當(dāng)然非常高興，也樂意跑個腿，說一句稍等，房內(nèi)便沒了那道灰色的影兒。

    西崽走的時候就手帶上了門，顧微庭起身洗漱畢了西崽還沒回來，索性往床邊走去再閉眼睡一場，也不知睡了多久，敲門聲驟起。

    顧微庭沙啞地回應(yīng)：直接進來就是。

    還是那個西崽，用紅木端盤端著他點的肴rou面和蟹黃湯包，還有一杯水，放下吃食，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精致小銅瓶，瓶蓋上寫著行軍散三個字。

    這行軍散味道雖不如何好，但藥效頂呱呱的。老祖宗留下的方子比洋藥強的多。先生可知這藥方出自何人之手嗎？可是軍事家孔明先生。孔明先生口角才開，倏生萬萬轉(zhuǎn)機關(guān)，真當(dāng)是博洽多聞，百年難得的軍事家。

    西崽邊解釋，邊揭開蓋子，里頭裝著幾刻小粒的藥丸，給顧微庭過目之后，把藥合上放在床頭上，又說：少爺先吃些東西墊肚子，再把藥吃了。

    顧微庭有氣無力又掏出一筆錢，讓西崽出去過會兒再來收拾盤子。藥不論中與西，空腹吃都會加損身子，吃了半碗粥兩個蟹黃湯包，隔了兩個字才把藥和著溫水吞進肚。

    藥效在肚里慢慢發(fā)作，顧微庭清晰地感受到肚皮涼涼的，倦意沒忍住，一個合眼又睡了。

    在洋酒店一連住了七八日，顧微庭方才有一點回家的心，只有一點點?？蓱z那顧大少爺，從二月開始就日日叫局等著，還差人去碼頭等著候著，生怕他突擊回來自己讓他覺得受到怠慢，叫了十幾場局都沒點消息傳來，連倌人都垂垂覺得疲倦了。

    到了第八日下午六點，顧微庭慢慢收拾好行李準(zhǔn)備回顧宅，卻發(fā)現(xiàn)顧宅搬了場，并不在四馬路上，向人打聽，原來前些年搬到了南京路。

    這使他回家的心又澆滅了一半，但酒店已退，入住又得弄上好一通的手續(xù)，顧微庭嫌麻煩，干脆在四馬里亂逛，這七八日他一直待酒店未出，沒好好看看上海的風(fēng)貌。

    一路上經(jīng)過番菜館、茶樓、戲園。里弄的半空掛著的燈牌數(shù)不勝數(shù)，寫著今日接局倌人的名兒，名氣越大的燈牌也越發(fā)精致可觀，而那灰墻上也都貼滿了杏眼眉人的女人，細看原是堂子里時髦倌人的畫像。

    顧微庭低下頭，想神不知鬼不覺路過，但他穿著時髦，氣質(zhì)外露，絕非泛類，便被眼尖的倌人邀截下來。

    倌人打扮得和天仙似的，上穿紅下著綠，頸上襯著珠光寶氣，纖指捻著繡帕，一截嫩腰兒若無骨扭著一步步靠近路過之人：哥哥今日要不要白相相一場？

    亮溜的嗓音鉆進耳朵里，顧微庭由內(nèi)到外打了個寒顫，急急加快腳步，卻被街旁另一個倌人扯住圍巾：   大少爺好無情。

    扯住他圍巾的倌人穿藍閃緞襖裙，衣服鮮艷，臉上更是鮮艷，她頻頻送來眼波，顧微庭不僅打了個寒顫，還生了一股惡寒，在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正十分難為情時，一個帶著瓜皮帽的大老爺從他斜刺里走來，對那扯住他圍巾不放的倌人劈頭一陣戲謔：你個車袋奶、寬牝戶，還出來出局？

    倌人盈盈一笑，放開了顧微庭的圍巾，秀眉又挑又蹙，做出嬌嗔的顏色，倒靠進大老爺懷里，道：車袋奶老爺不也摸得歡喜嗎？寬牝戶老爺鉆得也舒服啊。

    兩人調(diào)情的語詞流利，應(yīng)當(dāng)是舊相識，當(dāng)街說了污言污語，相視一笑，摟腰搭肩的就進了堂子。

    圍巾沾了脂粉香，顧微庭脫下來給了掃街的清道夫。經(jīng)過方才那么一出戲碼，他專門揀了一條辟道走，一直走出四馬路來到鄭家木橋。

    這座橋一頭是法租界，一頭是公共租界。工部局有規(guī)定，各界的巡捕不能非法越界抓人，這項規(guī)定可把赤身白帽的小癟三樂壞了，他們在法租界鬧事兒了拍拍屁股就跑到公共租界去，在公共租界鬧事兒亦是如此，若說四馬路是妓女的天堂，這小小的一座橋便是小癟三的天堂。

    今日天十足冷，橋上的小癟三不知都跑哪兒去了，橋上橋下非一般的安靜。鄭家木橋有些似月初時的月亮，微微半拱的形態(tài)，有些年頭，原本坱軋的地面被人數(shù)年來走走磨磨，且都磨成了圓滑平整貌，當(dāng)然，也少不了豁口。

    人們嫌拿庚泥修補豁口麻煩，索性就用些軟黃土和些水抆上，反正石橋豁幾個口子也不似木凳一般會活絡(luò)，總之兩腿能行走便可。

    如今是二月春，青灰色的石地尚有些洳濕，橋堍上的眠柳垂絲交交牙牙，隨風(fēng)而舞，裊裊娜娜的，遠遠看著當(dāng)真似一搦兒的纖腰，怪不得自古以來總愛把女人的蠻腰比作柳腰。

    顧微庭在樹下看纖柳隨風(fēng)而起，口占一首詩，詩還沒收尾，橋上不合時宜走來了一位渾身是脂膘男子。

    男子穿一件鼻煙色元領(lǐng)寶馬褂，腰上系著梅花香袋，嘴里銜著如拇指般大的呂宋煙，脖下贅rou三圈兒橫著，襟端的扣子都扣不嚴(yán)，肚子像顆圓球，四梢如圓柱，風(fēng)能潛入的袖口，竟被肥rou所擋。

    別人是兩袖兜風(fēng)，他則是兩袖兜rou，俗話說財發(fā)身發(fā)，這位大老爺不是大富也有小富了。

    這座橋有十二級臺階，男子躄步上橋，拾一級石磴就并步掇口氣兒，顧微庭沒了興趣吟詩，鼻笑一聲，如此肥沒忽之人穿衣該則舒坦的，何必非追時款。

    男子走得十二分吃力，喘氣聲如牛，額上的筋根根暴了起來。好不容易走完臺階，他嘴里忍不住罵了一句詈詞。

    罵聲落，跟聲走來一個女子：段老爺，且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