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燭影噩夢

    蠟燭還在燃。

    午間的陽光透過一痕一痕的百葉窗照射，安靜，濕濡，黑暗。

    這攤光薄得像清水，卻未能洗凈這番血腥的場面。尸體介于木板和茶幾之間，伸出的頭顱布滿褐色的血痂，眼睛瞪如死魚，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胸口有重傷，由堅硬且鋒利之物所致。

    血，全是血，還有綻開的皮rou。蠟燭的火光，茶幾的豆綠色，以至于投到地磚上的光影成蛇一般的青綠，搖搖欲墜，變得極為凄涼可怖。

    被牽著手的小女孩看到此狀先是不能反應(yīng)，而后跪在地上嘔吐了起來，突兀到無法控制。

    一旁陪同回家的傭人不忍，急忙撫她瘦弱的脊背。

    明明才放風(fēng)箏回來，一個天一個地。

    小姐

    滿室蠟燭在燒，燭淚滴落，不知是掉入泥濘的血亦或是淌進嘔吐物，全如她眼淚一般灼熱。

    混合的腥臭味散開來，濃烈嗆口，她雙膝著地，手撐在木板上，實在狼狽不堪，連自己也無法忍受這般狼藉，抬手抹抹嘴唇又擦擦眼眶，不能止住。

    是年，民國九年，關(guān)勝之赴澳進行粵澳禁賭交涉，僥幸從流血事件逃脫。回粵，竟被當?shù)卣莆詹┎恃}的財閥派人殺害。此時關(guān)詩妤七歲，親眼目睹生父之死，落下后遺癥，而后在福利院生活一年，被上海一名媛領(lǐng)養(yǎng)。

    此名媛亦是博彩出身之人，其兄長為租界賭場掌者，未曾扶養(yǎng)關(guān)詩妤半分，待她長成，又視其為情人。

    -

    民國二十一年，上海，秋。

    日好天晴，由巴黎往上海的郵輪停泊，關(guān)詩妤坐一黑色轎車，停在百貨公司前。

    司機接駕那刻，本應(yīng)送關(guān)詩妤到范宅，可關(guān)詩妤卻要他載她到霞飛路。

    白鴿飛離視線，司機上前開門，入目的是一雙高跟鞋，接著，涂抹蔻丹的手指拎著皮包進入視線，當他望到帽檐下的臉便清楚，來人很年輕。

    關(guān)小姐，范夫人。

    關(guān)詩妤轉(zhuǎn)過身對司機笑道：在這稍等片刻。

    聲音很清，嘴唇抹著胭脂色，令她的眉眼顯得天真而嬌俏。

    明白。

    關(guān)詩妤聽后，從包里拿了一支西洋筆和一個本子給司機，唇瓣間盈著純凈的坦然，囑咐道：記著我去過的地方，見過的人，以免范老爺問起話來，你不能答。

    司機有些錯愕，如實回答？那可能會傷害您。

    關(guān)詩妤點頭，沒對著他，反而彎腰朝車窗理一理帽子和秀發(fā)，一身西式小香風(fēng)套裝，淺淺露出白嫩的腰間肌膚，往上看，溫玉指尖撥弄發(fā)絲，黑黑白白交錯。

    照做。你應(yīng)該聽聞我這個人沒有精力和耐心陪你們玩這些躲貓貓游戲，既然監(jiān)視我，那就監(jiān)視得徹徹底底，除非我讓你離開。

    司機一副為難的表情，低頭思慮，卻又不忍多看夫人這多情瀲滟，差點耽溺于此。

    被發(fā)現(xiàn)，又低頭。

    關(guān)詩妤從車窗看見他這支吾的模樣只覺好笑，起身輕柔地道：你記著罷，我又不是去干什么壞事，如實回答反倒會另你我心安。

    說完，便動身找了家咖啡館，上面寫著cafe   napoli，她坐在窗邊，透過一層玻璃看另一層玻璃。

    午間的陽光透過玻璃照射到桌臺上的本子，輕盈，通透，上面寫著幾段話。

    關(guān)詩妤坐在窗邊看車水馬龍，發(fā)現(xiàn)上海的黃包車和巴黎的人力馬車不同，晃晃一過，眼前出現(xiàn)的是巴黎的馬車載著她到大學(xué)的景象。

    很快，有人打破思緒，詩妤。

    關(guān)詩妤看見田亦柔有些驚訝，她把本子蓋好，轉(zhuǎn)而溫婉地笑道：陳夫人。

    好生見外，叫我小柔姐又何妨。

    小柔姐。

    田亦柔，有名富商陳學(xué)程的夫人，文學(xué)修養(yǎng)頗高，與報社關(guān)系甚好。她今日穿一身繡有杜鵑的黑旗袍，披一件薄薄的綢衫，坐在關(guān)詩妤對面。

    在等人？難見你出來社交。

    關(guān)詩妤搖頭，一個人，不想那么早回家罷了。

    田亦柔點點頭，看看大上海的風(fēng)景也不錯。

    轎車里的司機一直盯著，方才見有人來即刻動筆寫下，然后繼續(xù)盯著，這視線過于明顯，田亦柔明白過來，捂嘴笑著。

    范老爺真是想死你呀，你這才從巴黎回上海，便給你送一大禮，這司機還是新來的呢。

    可不是么。

    關(guān)詩妤怎聽不出她話里有話，低眉回笑，而后熟絡(luò)地叫人送上咖啡，田亦柔卻委婉拒絕，換一杯溫水。

    關(guān)詩妤問她為何不點她摯愛的咖啡，她說剛從牙醫(yī)處回來，不宜喝咖啡。

    大白天的，不是搓麻將就是睡覺，閑得慌便到百貨公司逛，走到napoli看見一個和你長很像的人，我想這該不會是關(guān)詩妤吧，又憶起幾日前搓麻將聽到你要回上海的消息，哎呦，我便確認了。

    我也是閑著才在這耗時間，看對面櫥窗都比在范宅有滋味。

    田亦柔笑得可開心，還真是，自從你們范家那大兒子從海外回來，整個范宅因為他沉悶得慌，聽說是什么學(xué)院派風(fēng)格，老實正經(jīng)得要命。

    總之若婷都愁死了，麻將不能打，風(fēng)箏不能放，無聊。

    關(guān)詩妤只是望著已經(jīng)合上的日記封面，那是羊皮質(zhì)的封面，上面寫有西文，后聽到若婷二字，才問：姆媽可好？

    田亦柔皺皺眉，一時不能反應(yīng)，想通透后恍然：越來越年輕了。

    你都是若婷兄長的情人了，還喊若婷姆媽呢，這輩分

    姆媽不介意，范老爺也容我喚，那我便一直這樣喚著。

    倒是如此。

    田亦柔看看咖啡館的掛鐘，見關(guān)詩妤如此時尚靚麗，提議道：陪我置辦幾件新衣如何？

    當然可以。

    于關(guān)詩妤而言，這是她巴不得的好事。

    田亦柔挽著關(guān)詩妤的手臂，二人路過范家司機，司機彎腰打招呼，田亦柔從包里拿一盒朱唇牌香煙放到他西服的口袋里，咯咯地笑著。

    司機摸摸口袋，再次鞠躬，關(guān)詩妤不由得失笑。

    如果打開日記本。露水情緣在煙圈里迷失，四目對視在鞠躬中錯位。霞飛路，白鴿天，悶人尋情事。可惜她合上了日記本。

    關(guān)詩妤回過神來，原來她被田亦柔拉在一則廣告前停下。

    名媛亦不能擋此推銷，這酒似是不錯。

    所幸田亦柔只看一眼，她牽著旁人進裁縫店，邊看邊抽空問道：你到巴黎有覓到什么好酒？聽聞你們學(xué)這些也得懂不少酒文化。

    我學(xué)得好一般，關(guān)詩妤望著布料，再看店內(nèi)華洋雜糅的廣告，撞見一上流人士指著店內(nèi)的招牌，尋小廝取實物。

    小柔姐，是不是人們都相信這個，就像人們相信電影一樣。

    聲音很清淡，田亦柔依然聽見了。

    廣告？我倒是比較相信你的眼光，如今你學(xué)成歸來，定是有資格講這些。

    關(guān)詩妤見到田亦柔滿眼的欣賞，奉陪道：所言極是，我的眼光可不就是招牌廣告？

    不錯，報社的人一定很喜歡你這樣的年輕女子，出色有才，巴不得想像你一樣。

    言重了。

    有病的人才巴不得想像她一樣有病。

    要不過幾日陪我見文藝界的幾位人士？

    您知道我不喜社交。

    -

    田亦柔走后，關(guān)詩妤坐在轎車里一直望著那則廣告，是酒的廣告。

    她曾在法國見過一則十九世紀末期的苦艾酒廣告，整個色調(diào)都是她的噩夢，綠精靈骷髏頭，與她記憶中的景象不謀而合，后又聽聞此酒有致幻作用，眾人趨之若鶩愛之不及。

    只有關(guān)詩妤恨死這東西，每每見到都要喚起嘔吐的記憶。

    司機道：夫人，那好像是少爺，還有廖心兒小姐。

    少爺？

    關(guān)詩妤轉(zhuǎn)移視線望過去，確認后抬手摘掉帽子，抿抿唇，踩著高跟鞋下車，又折回來打發(fā)著。

    車留下，你走，別忘了去同你的香煙赴約。

    司機撓撓頭，您別打趣我了，而且我走了看不見您，一定會被老爺為難。

    關(guān)詩妤伸手做發(fā)誓，我保證，他們是我今日在外面單獨見到的最后二人。

    司機難耐地搓搓手心，見她如此堅定，莫名地開始相信她。

    也許是因為她先前給他展露的笑顏帶有一種溫和的甜美，又或是因為他目睹她坐窗邊偷偷把高跟鞋晃一小截，露出纖細白凈的腳背，托著腮寫筆記的景象。

    沒有干任何壞事，反倒很有活力，不像是傭人小廝說的那般瘋癲癡幻。

    司機最后還是走了，走時不敢?guī)е銦煟么跏桥繜?，萬一關(guān)詩妤也吸，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門鈴響，小廝放下量尺，招待道：呀，范夫人又光臨呢，是陳夫人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

    來為自己添新衣。

    關(guān)詩妤走到琳瑯的旗袍前，拿了一件與玫瑰木顏色相近的旗袍，然后招這小廝替她量身。

    抬手之間，目光瞥見范佑其，身邊有姿色相當出眾的女子，估摸是歌藝圈的。

    事實上，廖心兒是醫(yī)學(xué)圈的，她認識關(guān)詩妤，從衣服花叢中見到影影綽綽的身姿，挽著范佑其到面前，親昵地叫道：范夫人。

    范佑其也稱呼著：小mama。

    小廝悄悄打量，好一聲范夫人和小mama，這三人實則年紀相仿。

    廖心兒：范夫人果然年輕貪生漂亮，還沒回家就到百貨公司置辦新衣呢。

    關(guān)詩妤笑得眉眼彎彎，看范佑其一眼，后是說道：聽聞范宅沉悶，不如先逛逛散散心再回去。

    范佑其不說話，廖心兒積極得要緊：是陳夫人說的嗎？我們剛從戲院出來見到她，真是閑不住。

    關(guān)詩妤只想無言翻白眼，突然疼地嘶一聲。

    好在這男小廝未拿針，否則顫顫巍巍不知該往哪放的手再弄下去，該縫出血。

    范佑其挑一件禮服給廖心兒，對手忙腳亂的小廝說：過來替她量。

    小廝看關(guān)詩妤眼色，她點頭，他再見廖心兒眼色，手顫得更厲害，然而都沒有推脫拒絕。

    關(guān)詩妤拿旗袍往衣帽間走去，她換好出來后，只剩范佑其一人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

    關(guān)詩妤走近，手指捏著報紙，從薄脆的邊角看清范佑其的眉眼，然后轉(zhuǎn)過身，背部裸露大片肌膚。

    范佑其放低報紙，皺眉，卻還是明白她的意思，伸手拉鏈，拉到肩處，撩開她的發(fā)絲。

    關(guān)詩妤說道：謝謝。

    好看嗎。

    嗯。

    法國男士最愛戴這顏色的帽子，正派且紳士，而染了這顏色的旗袍落于關(guān)詩妤身上，顯得別致而旖旎。

    只不過范佑其那眼神，明顯意不在此。